他们那儿爱玩麻将,这份爱到什么程度呢?这份爱凌驾于男女之情上,也超越了亲情。这么说吧,一个男人不会打麻将或者技术不好可能连媳妇都找不到,牌桌上的亲兄弟呢,却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加尔虞我诈。
他从兜里掏出一沓红色的钞票往对家面前扔过去,双手按在麻将上用力一推。不玩了,他说,一把就输千把块,真他妈邪气。那是他出去打工前最后一次打麻将,把自己路费都输光了,他却说是借了路费给别人,他真是个顶大方的人。
过年回家,他输了很多场,都是麻将,他只玩麻将,并不是玩的好,反而是村里牌技最臭的,可是他就是喜欢。跟当年看上隔壁村的小花一样,小花可算十里八乡最丑的姑娘了,不过现在小花嫁了人,他还是光棍。说要不是上次硬拉着他那不满十岁的小侄子陪他玩,他这次回来恐怕是尝不到胜利的滋味了。只是这胜利并不比失败让他好过,除夕前后他好像抑郁了,变得很寡欢的样子,甚至几个铁角的牌友招呼他也都没理。
他小外甥满月酒摆在腊月尾子上,作为舅舅,他算是上客,主人家招待上客的礼数很多,除了烟酒坐席,找几个合适的雀友作陪是必不可少的。作为客人,开始他推搡不就,说输怕了。明白人都知道,那是客套话,一个打麻将的人,无论走到哪,在什么场合,无论牌技好坏,战绩如何,都不能改变他对麻将桌的依恋。可偏偏主人家当了真,提议小点玩,自家人组局。他后悔不迭,暗骂主人家不晓得世故,却又不好驳人家的面子,便顺了主人家的意,拉着两位极少玩牌的婶婶和还不醒世的小侄子凑了一桌。
不巧,那天就他一个人赢,也就十来块,可大小算作一胜。不过说主人家可能是假不明白,却不能不说他是真糊涂,赢钱便罢了,偏偏要到处炫耀。做完客回家的他好似凯旋的大将军,恨不得骑着高头大马,锣鼓喧天地搞得人尽皆知。其实他所住的小村庄也就巴掌大,村头的人打呼噜,都能吵得村尾的人睡不着。他又是个大嗓门,吃酒回到家,劲头刚好上来,他拉住吃了败仗的小侄子,扯着嗓子喊道,侄儿,你老子牌打得好还是老子我牌打得好?小孩子输了好几天的零花钱,又害怕爹妈责骂,正闷闷不乐,哪禁得起他突如其来的连扯带吼外加挖苦呢,没等他说完,小孩已是哭了。这一哭不打紧,村里人霎时间便围了上来,看这小孩哭得多难看,眼睛鼻子一抹黑,也怪他长得本就不俊,五官都挤到一起了。他还抓着小孩不肯放手,一口的醉话,喋喋不休,你老子牌打得好还是老子我牌打得好?大家都搞不懂这叔侄两人闹什么名堂,一边看热闹,一边小声议论,还有一边凑趣的说,孩子就一个,老子哪里来的两个?大家轰然大笑,他的嘴却戛然而止,像收音机关了开关那样迅速。他有些醉,脸很红,比其他醉酒时候还要红,红的像是血在往外流,转而变了白。这时,孩子妈也过来了,一看就是生身母亲啊,都是奇丑的。那女人一把抓住孩子,一把将他推在了地上,嘴里也没闲着,瞧你那窝囊样儿,没用的东西,幸亏......话没说完,看热闹的却很尽兴了,一场闹剧就此作罢。
他被推在地上,头顺势摆在一边低下,看客都散了,他也不起来,像是入戏过深的演员,还未缓过神来,他的眼角甚至有些湿了。他应该在想些什么。
他的过去我并不是完全了解,只是听说那年他兄弟陪他到小花家提亲,也是打麻将,他兄弟赢了他不少钱,后来小花就和他兄弟好上了,村里人说他是个好牌角,能把老婆也输出来。其实那不能怪他,因为在此之前,他算是村里唯一没有打过麻将的人,只可惜,他终究打了,而在此之后,他像是吸食鸦片烟的瘾君子,困在了麻将桌上。
我想他大概想起了在此之前吧。
我到底不是他,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可是如果他真的想起了在此之前,那么我可以就我知道的说上一说,当然这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他是个文化人,这并不是骂他,他实实在在读了很多书,按过去的叫法,至少是秀才。在他们村他可算是一位人物,大家都恭维他,生怕他一举成了名,虽不能跟着鸡犬升天,沾点微光总是可以的。他也就难免有些飘飘然。
那些年,给他上门说媒的人很多,他都没能看上眼。媒人到了他家里,他便说,你是做媒的?你做的煤烧得着不?凭媒人恁厉害的口舌,却往往都是无言以对。
他喜欢的是村里最好看的丑儿。他成天地在丑儿门前打转,给他写情书啊!起初,丑儿就不喜欢他,后来,变得讨厌他了,对他说,你自以为了不起吗?呸,连小花都不愿意嫁给你。他也是一根筋,竟真的去找小花提亲,结果也竟真的被拒绝了。
他被小花拒绝后,变得沉默寡言,再没去骚扰丑儿,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温顺地整日呆在他的马厩里。出人意料的是跟剧本里头写的一样,丑儿因此感到抱歉而心生同情转而对他生发了好感。那天丑儿带着他写给她的情书到他家里来,对着他念呐,可是他并不以此为意,他说他爱上小花了呀。他一把扯过丑儿手中的信,撕碎了,放在火盆里,他说,我的心就像这火盆中的纸,化成灰了。
可惜,那份写给丑儿的情书,很难找到原始篇段了,只是有这么两句还有人记得真,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爱你,那我会恨死我自己,因为我爱你永远胜过爱自己。
不久后,丑儿远嫁他方,回来过一两次,他都不在家,他出去打工了。小花呢,嫁给了他的兄弟。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说实在话,我自己都没搞懂这是个什么剧情,给我讲这件事情的人为了把事情讲圆乎,就添加了打麻将的桥段,甚至还有人说,小花当初并没有拒绝他,只是脸红着问了句,你不是喜欢丑儿吗?
很多年之后,我们一定会想起今天的事,就跟今天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事一样,如果我们还记得的话。也许这件事情我不该不知趣地记录下来,它本来已经恰如其分地被许多人忘记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当我去询问知情人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不仅没有忘记,反而添油加醋,让原本清蒸好了的鱼变成红烧被端上了餐桌。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