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吞没了夕阳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红晕,黑夜便了无羞涩,谁都可以放肆起来。稻田里的蛙,枫杨上的莺,水草中的火山根,还有巷子间的燕老鼠,都好似吃多了春药,奋力叫唤着扭动着。堤坝上,田野上,晚风习习,大自然的生灵们声音交错,舞姿缠绕,却又各干各的,互不影响,热闹得井然有序。
当西将裤子卷至大腿,左手提着鞋袜,右手握着一根拇指粗的竹竿,他的竹竿不停地在呜咽河里试探着深浅,双腿跟着竹竿慢慢地往前挪。当西的小心像是紧张过了头,不足四米宽的河,摸了老半天。淌过河,上了岸,当西穿上鞋袜,他站定一会儿,稳了稳神。夜黑的有些可怕。
一弯极细的月刺破了凝重的乌云,洒下一抹清冷的夜光,一坐老式平顶瓦房的轮廓呈现在当西的眼前,隔着的是一片快要开败了的油菜花。被当西激起细浪的呜咽河已经重归宁静,他的心却仍在波动,他拨开发育极好而挤在一起的油菜,缓步朝瓦房走去。
瓦房是个两等间,房子的两面大门耳朵上穿着一把长满铜锈的大锁,那是当西最后一次出门时留下的,而后,谁都没去扣扣门或是透过门缝往里瞧一眼,至今,已达十三年之久了。
当西站在了门口,他折掉了几枝快要长到台阶上的油菜。怪只怪油菜长得太好,堵死了他家的门。当西摸了摸那生锈的锁,却觉得依然很结实,使劲扣也扣不开。该找块砖头来敲一敲,可是他又不愿意再去拨弄那片亲密无间的油菜了。当西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或许他根本就没打算要进屋,如果锁坏掉了,那恐怕还挺尴尬的。
夜持续着它特有的热闹,对于当西来说,倒不然,因为四野无人。月亮又躲了进去,呜咽河的水变得浑浊起来。油菜花还有稀稀疏疏的几朵,香味也嗅不出了。当西站起身,把耳朵伸进门缝里去,像是踩点的贼子。他要用耳朵窃听自己阔别了十三年的家。突然,当西像是触电一般,拔出耳朵来,他瘫坐在台阶上,嘴唇抽搐着。当西久久未能平复,抽搐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哪怕是如此放肆的夜晚,他也没有鼓起勇气,比起十三年前,他更加软弱了。
细月落山早,云聚雨欲来。这样的夜和当西十三年前离开的那一晚没有什么差别,连青蛙的求偶声都一样,咕咕呱呱,咕咕呱呱。
人间最锥心的声音并不是女人的啜泣,而是男人的呜咽。当西用胳膊枕起额头,泪珠儿滚滚而下,嘀嗒在门槛上,呜咽声在肚子里抽搐、回响。
阳光最适合打在金黄的油菜花上,只有油菜花才不会辜负阳光的热情和亮丽。花虽不多,可是每一朵都拼了命在盛放,然后凋去。村里的人们起得早,喜欢到地里转悠一圈,看到草,就拔掉,看到虫,就捏死,看到被糟蹋的作物,就要问候人家的祖宗了。当西的爷爷就有被问候到!
当西的离开和到来一样地静悄悄,没有人知道他来过,就算有,也没有人知道他又去了哪。而问候他爷爷的那个人只不过是抱着谁干的就骂谁的心态,他哪里知道头天晚上的事呢,他知道的是一大早在他的油菜地里--当西的屋门前有一只泥蛙,泥蛙一反常态地住嘴,从当西屋里透过门缝跳了出来,三步便跳进了呜咽河。
当西再也没有回来过,而村里面却多了只不会咕咕呱呱的泥蛙。泥蛙一大早从当西的房子里跳出来,三步便跳进呜咽河。村里人都知道这只泥蛙了,它长得难看,又不会咕叫,每天早晨从当西的房子里跳出,于是村里人叫它做当西或是泥蛙当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