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我为何能知道,这首先就是一件离奇的事,很简单,他毫无保留地向我讲述过了。至于是否真的毫无保留,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在我看来,就算他有所隐瞒,那也极可能是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而并非刻意,他讲的已经够多了。
梦里的事无论发生在白天还是夜晚,都会笼罩在一片阴暗的光景之下,以至于人醒来时,常常分辨不清他所梦是在艳阳下还是月黑时。可是他的梦是有据可依的,他断定就是发生在夜晚,而且月色如水。
他挑着一担谷靶子沿着河埂往堤上走,他并不清楚要把这些靶子担到哪里去。在他的印象里,沿着河埂上坡到了堤上,往东去一里地,有一片晒场,那里的谷靶子堆成山一样高。可是他知道这片晒场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冰冷的石碑,每一块石碑上都不一而足地刻着某某或某某某之墓。他担着谷靶子爬上了堤,接着便手足无措了,他不知道该向哪边走,他四处张望,他看到东边天的尽头,升起一轮金黄的圆月,一块块刻着字的石碑映入他的眼帘。他浑身冒着汗,风撩开他的衣襟划过他的皮肤,他感觉有些冷。他作出决定,往西边走去。
凡梦里所去的地方,必定是实际去过或看过的,至少在我的梦里,还从未创建一片新的天地供我发挥。他去的西边便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所以他向西踏出第一步时,梦又回到起点处。他挑着一担靶子,沿着河埂往堤上走去,他分辨不出河水的清与浊,他甚至不知道河里究竟有水没水,他只知道脚下走的是河埂,而沿着这条河埂,他可以上堤。
他再一次上了堤,月亮升得高了一些,将那些碑照得更亮了,他绝对看不清碑上的字,太远了,但是埋在那里的人他倒是都认识的。他还知道那里有一块没有刻字的碑,下面埋葬着他的老朋友,一位断了子嗣的老朋友。他想起那位老朋友生前还跟他讲过,说自己活着的时候因为无子惹人笑话,恐怕死后也要惹鬼笑话。他从来没有笑话过他,可是他也并不太喜欢这位老朋友,每次见到这位老朋友,这老家伙总要把村里的女人都骂个遍,说她们都不愿意给他生儿子,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他的妻。一想到此,他被那无字碑攫住的目光一下子就转移了,那无字碑旁边树立的恰恰就是他的妻的碑啊!他很难接受这样的玩笑,于是他掉头向西走去。
他又挑着一担谷靶子沿着河埂往堤上走了,原来河里的水早就干涸了,如果不是在梦中,他可以看到那开了裂的泥里嵌着干瘪了的鱼。他当然无心照暇这些,他只认准手中的活儿了。河埂走到了尽头,他正准备上堤,突然脚下有东西绊住了他,他差点向前摔去。他一跺脚,向绊住他的东西狠狠踩去。却没想到竟是一个人,那人慢慢站起来,和他面对面,他当然认识他,这不就是他那个断了子嗣的老朋友吗。他的火气还没有下去,对着他说,你躺在这,你讨死啊!那人笑着说,难不成你还以为我活着呢?他说,死了就不要来挡我的路。那人依然笑着,不过脸很僵硬,他的全身都很僵硬,这倒不是因为他死了的缘故,他生前便如此,他说,你挑的靶子都放哪去了,怎么没往晒场去?他说,往西边去了,晒场上没有空地了。那人收住笑容说,往西边去了?他点点头说,往西边去了,说着便绕开那人,上了堤,往西边走去。
他的肩上压着一根扁担,两头挂着箕子,里面装满了谷靶子,露在外的稻穗沉沉地低着头。他沿着河埂往堤上走,稻穗随着他的节奏上下摇着头,似乎在偷瞄着河里枯死的鱼镶嵌在裂缝中。他上了堤,把担子卸下来,取下了草帽,握住帽尖,扇着风。女人用瓷碗倒满水递给他,说,天热了,下午再干。他接过水,咕噜一下饮尽了,说,不用等了,再有四五担便完了,你去准备油布,下午怕要下雨。说完他迎着东边的日光看过去,再走一里地,那里的谷靶子金灿灿,堆成了山,那都是他一担一担挑过去的呀!
他又将扁担上了肩,朝东边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