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一个夜晚过去了,清晨醒来,我看见头顶上那个圆圈正幻化着彩色的云团,一只雪花般纯净的白鹭从那朵靓丽的云团中间飞去,像一张白纸折成的飞机。井水好像退到了防坠网以下,这样我的衣服就能干一点了。我的脑子比昨天晚上清醒多了,饥饿感也随着睡眠一起被带走了。我从脚下捧了一口水放进嘴里,井水还是甘甜的,在这一口窄小的井里面,除了我,唯一还能动的就是这水了。昨天的鲜血已经干涸在后背上,活动一下身子还能感到一阵阵发紧。井壁上还有丝丝的血迹残留着,我赶紧用手抹去了,这种急迫感就像我是一个作了案正在清理现场的罪犯。
我把手放在口袋里,摸到我的钱包,里面还有几张十块二十块的钱币。唉,被困在这里,这些钱也就失去了它的价值,变成了一张张印着特殊花纹的废纸,它们既不能变成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也不能变成一口香气喷喷的肉,它们在钱包的夹层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看上去就像一幅幅美丽的书画。但我还是舍不得将钱包扔进水里,因为如果我能有幸来到那头顶的世界,我还是要用到它们的,可是,我该怎么才能回到那个世界呢?
但是接下来,我并没有回到走向那个世界的道路上来,我想着,如果一辈子就呆在这口深井里面也不错,假如排除掉饥饿和黑暗,那么我甚至愿意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既不用交房租,也不用与人打交道,更不用去殷羡这个世界的种种。掉进这个井里面,就像一场梦一样,这梦来的突然,也来得美丽,那些存在于地面世界的日子,就像是我的一场大梦。在那里,我每天都得为手里的钱包而辛苦努力,赚钱工作,容不得下时间来考虑清楚自己曾经的蓝图,我的时间不是我的,我的世界不是我的,甚至连我的身体也不是我的,我只是那个大世界里面的一枚可多可少的棋子。没有我,世界照样进行;有我,世界还是照样进行,不增不减,不削不长,那么,我又有什么用呢。我好像终于摸清了一些什么。
一个人呆在十米以下的井底,这让我想起来了自己的所有不是,一个人呆在井底,我如此静坐回忆。
我忽然觉得自己该感谢这口井,它至少还给了我可口的泉水,至少它没有让我坠入深底,至于我所有的伤痕,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突然想起小学时熟读的那个《坐井观天》的故事。现在我是否已经成为那个坐在井里仰望天空的青蛙呢,天空就那么大,走到哪里,都还是那么大,现在我掉进这口井里面,望着那遥远的天空,天空究竟有多么大呢,我至今也没完整地探索过。
我蹲了下来,又翻开手里的钱包,钱包的外侧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夹层,是我收藏的硬币。从我出生的那一年一直到今年,我将这些硬币按照年限顺序一枚一枚的、小心放在这个夹层里面,这些年来硬币的种类的确在不断翻新着,也越来越好看。我用手翻动着一枚枚的硬币,像孩子摆弄着自己心爱的玩具,这么些年来,唯有这些硬币是坚硬的,仿佛过往的岁月只留下了这些硬币给我,每一枚银晃晃的硬币都象征着我人生中平凡的一年。本来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爱好,一个偶然的收藏,却偶然了我的一生。我握紧这二十六枚硬币,仿佛握住了我的一生,想到这里,我也就握的更紧了。我仔细抚摸着每一块硬币背面的生产年份,那凸出来的钢印,给我的手指微弱的触感,如同我此时微弱的呼吸。万万没想到啊,最后一枚硬币的年份,我竟这么艰难,也许到这最后一枚,我的人生也就结束了。想到这里,我不尽万念俱灰起来。这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最深痛的绝望感。
忽然,我觉得不能让这二十六枚硬币就这样沉溺在这口井里面,这种东西在这里面是无用的,只有到了地面上的那个世界它们才有被利用的价值。如果我的声音无法帮助我获救,那么手里的钱也许能。我重新站起身子来,仰望着头顶那窄小的天空,首先我将今年生产的这枚崭新的硬币扔向井口,这枚硬币也很争气,一下子就代替我逃出了这里。轰隆隆的车辆驶过路面,我能感受到这口井也再跟着颤抖。我又将往年生产的硬币一枚一枚地抛了出去,它们就像是我最后的稻草,每一枚都很争气的跳到了井口之外,就这样我一直将手里的硬币抛到与陶梅认识的那一年。
我不舍得再抛了,这一枚硬币是她送给我的。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邀请她一起吃饭,饭毕后我抢着买单,我们两个礼让的拉扯着,一不小心这些收藏的硬币洒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她赶紧帮我拾,让我当时很遗憾的是,与她认识的那一年生产的硬币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看到我有些沮丧,便安慰说她会给我找的。一周以后她打来电话说她找到了这枚硬币,我当时已经把这件事情忘掉了,本来收藏的年限断开了,我也就不怎么打算继续收藏下去了,但她却将这枚硬币拿来了,帮我补全了这块缺失。我记得她当时还安慰我:“有什么喜欢的,就要坚持喜欢下去,不能因为有点苦难,就放弃掉了哦。”这句话我记得很深。我本身也是个没有恒心的人,但正是因为她的这句话,我才做成了这项收藏。我决心跳过这枚硬币。
光抛硬币也不行的,我还是得大声呼救,要不拾到钱币的人肯定捡起来就立马走开了,他们是不会靠近这井口的,只有让他们靠近这井口,我的呼救声才有可能被听到。
“喂,有人吗?救命啊!”我大声呼救道。
时间在摇晃的井水里面依旧流逝,仍旧没有人回应我。我又一次感到颓废了。我的胳膊和脖子也感到酸痛。
我呆呆地望着晶莹的水面,又一次有种哭泣的冲动。
忽然,我在水面的倒影上看到一个孩子的荡漾的面容,起初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我揉揉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倒影,我想我没有看错。我将头猛抬起来,看到一个男孩子正趴在那个井口旁边,用一种充满好奇的眼神仔细盯着我。
这是我掉进这口深井里面第一次看到有人出现,我像是一个脱离人间许久的鲁滨逊。我知道,看到这个孩子,就看到了我成功逃出去的希望,这让我高兴地想大声尖叫起来,但我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喜悦的心情,定定悦动的神经,对头顶的那个孩子努力挥挥手,大声地冲他高声呼叫着说话:
“孩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孩子点了点头。
“孩子,你能看到我吗?”
孩子点了点头。
成功脱离这口井的日子就在眼前了,我仿佛看到了自己重新见到蔚蓝天空的情景,那阳光是那样温柔和煦的照射在人的脸上,温暖如一只柔软的双手抚摸着我敏感的皮肤。我喜悦的表情已经翘起在眉梢了。再见了,井。我已经开始准备向这口甘甜的水井告别了。此处虽是好,总要返家乡。我即将踏上陆地上的日子了。
“孩子,你能去家里面叫大人过来吗?只要你叫你家大人过来,就能在这口井的周围找到许多枚硬币,这些硬币就全都是你的了!”为了让这个孩子感觉到帮助我不是无偿的,我对他这样说。
那孩子依旧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