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永存、意识上传、永生、不朽……
这种事情看似美妙，却始终无法解决「思维连续性」这一伦理难题，这也是意识永存所受争议最大的地方。
简单点说，假如我被艾米决定送去建立大脑的数字化模型，那么我的意识被复制出来的瞬间，将会同时存在两个我。
无论是活着的我，还是数字化的我，在第一个瞬间里都是一模一样的「我」。
但我们的思维不具有连续性，也无法互通。
下一个普郎克时间后，我和另一个我的思维开始发生偏移，我还是我，我会觉得另一个我不是我，亦而反之，我们都会认为对方和自己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也许数字化的「我」会拥有跟我接近的思维，相同的记忆，相似的情感，甚至继续沿用我的姓名和身份……
可它确确实实不再是我。
此时此地的我最终会死去，数字的我与我无关，它只是个跟我思维接近的替代品，一个玩具宠物……
一个为家人朋友提供精神慰藉的数字化虚拟产品。
并不是说虚拟产品没有价值……
而是生命无价！灵魂无价！
没有失去，何来珍惜？
——我岂是一串数据能够取而代之？
我感谢艾米拒绝将我数字化的决定。
安琪说得对，艾米不是脆弱的女孩。
她尊重生命，尊重我，尊重自己。
我无需救济，她无需自欺。
如此，甚好。
艾米坐在沙发里读杂着志，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目光柔和。
我注视着她，除了注视她，什么都不想做，愿意就这样渐渐死去……
★★★
76260/09/17
周六，凌晨。
天公作美，我在午夜苏醒，今晚是发售日，我还没有迟钝到忘记找安琪赴约……
不过按照惯例，先不要轻举妄动。
我烧得头疼，好在勉强能睁开眼，看到艾米正睡在床边，公主床很大，她睡姿不算委屈，却呼吸短浅，不见得踏实。
扭头看向另一侧，修雅也守在床边，熄灭的屏幕附近闪烁着一颗呼吸信号灯，正处在待机状态。
女仆机器人深夜里不动弹的时候，跟一只普通家用电饭煲的区别并不是很大。
但仍然给我接下来的行动造成了阻碍。
修雅机身上正打开一扇匣子盖板，从里面伸出几根线路连接在我身体上，是种监测我身体状况的手段。
我一旦离开，必然会扯断连接，修雅立刻就会从待机状态中唤醒。
没法动弹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
不见得没办法。
我不敢说对机器人有多深了解，但至少对修雅的构造有一定了解。
缓缓翻个身，先摆正身体，我挪到床边靠近修雅的地方，小心翼翼溜下床。
绕到修雅背后，在她距离地面大约一米高的机身处，存在着一颗按钮。
我死死盯着这颗按钮，脑中不断评估自身体能和角度，足足盯了二十秒，终于下定决心。
机会只有一次。
我跳了起来，伸出爪子，孤掷一注！
啵、啵——
黏在身上的连接线吸头被扯掉。
同时从爪垫传来锅仔片按键按下时特有的紧致触感。
我便知道，幸运再次降临到我头上。
无声落地，转到正面看，修雅的待机指示灯已经熄灭。
按下的这枚按钮正是关机键。
她暂时动不了了。
「哼嗯……Aino……好痒喔……」
这时艾米发出一声呓语，脚丫蹬了蹬被子，小时候毛病犯了……
我肌肉紧绷，尽管再小心也还是制造出来点动静，但我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好在艾米很快安静下来，大概正做着什么不得了的梦……
算了。
既然我重获自由，马上开始行动。
★★★
从卧室溜出，我头晕目眩，身体差点不听使唤，只好贴着墙一路磨到书房……
等我打开电脑，再下去蹭亮项圈开关，重新爬上桌子后就只剩下喘气，整个过程花掉三分钟，无比艰辛。
看时间。
76260/09/17_00：49
周六，凌晨。
距离凌晨一点还有十分钟，赶上了！
我先登录社交软件，安琪果然在线，直接给她发出简讯：「老地方准时见。」
马上得到回复：「姐姐大人万岁！爱酱万岁！Mua~！」
从电脑上打开虚游乐园官方网站。
官网页面上贴出大幅海报，是一片地狱熔岩中火舌吞吐的画面。
当然，在我这种色盲看来就是黄得不要不要的。
海报正中间出现预售倒计时，剩余十分钟。
内容正是即将发售的新款高难度虚拟游戏《深渊之火：无尽轮回》。
我当即点了预购，并选择自动支付尾款，尽管我使用的自己专属的交易账号，可还是选择了匿名购买，习惯了。
虚拟游戏也可以在虚拟游乐园中直接购买，大部分人图方便都会这么做。
我选择在电脑端购买则是为了防止留下交易记录，万一被艾米发现就很不妙。
不用再等了，我靠近登录器，贴上去扫……
叮——！
「已检测到用户信息，请确认是否登入，600秒内未能确认，登录程序将自动终止。599、598、597……」
确认。
歌剧舞台登录界面，线上状态调到隐身，选择艾米角色，输入二级密码。
确认。
我以艾米的角色出现在虚拟世界书房，感官灵敏度再次恢复至全盛状态。
开始准备工作。
先使用改名券修改ID：爱猫战士。
再从包裹取出棕色斗篷和猫脸面具，穿戴完毕。
最后捏着一张通往「老地方」的特殊传送卡，当即使用。
眼前画面变幻，我出现在熟悉的破败教堂。
这里曾经遭受我跟安琪多次摧残，如今已是一片狼藉……
「爱酱看招！！！」
天使这次没有躲猫猫，我刚现身就听到她一声大叫，等我找准方向，她已经擎着太刀朝我冲来！
天使乖乖每次都这样呢……
她距离我有五步远，我不禁扬起微笑，一动不动，或许在安琪看来我早已胸有成竹，轻而易举就能躲开。
确实如此。
不过……
这回我真没有躲。
眼看着长刀一寸寸刺入我胸腔，虚拟世界里痛感很真实，却没有半滴热血喷溅。
「呀！！！！！」
安琪吓了一跳，连忙松手退开，太刀却还插在我身上。
她目瞪口呆，两手无措。
「姐姐——！爱酱！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躲开啊……啊啊……」
「呜呼呼呼……啊哈哈哈哈哈……」
我却大笑起来，笑得开心，仿佛碰上了大喜事，然后一脸不屑。
「区区致命伤。」
握住刀刃一点点拔出来……
只是刚拔到一半，眼前画面发生变幻，我再次回到书房里。
从系统UI调出记录看了眼——
[00：55]：爱猫战士被天使击杀，您已在初始地点复活，请等待三分钟安全时间。
我叹了口气。
用户在虚拟世界被干掉，就会刷新回自己家。
在虚拟游戏被干掉，就会刷新在关卡复活点。
嗯……
虽然刚刚的行为看似有点神经质，不过最后就让给安琪一把吧……要是一辈子都不给赢，那也太遗憾了啊……
三分钟已过。
再次使用一张传送卡。
再次出现在教堂里。
「爱酱——！！！」
这次安琪扑到我怀里。
伸手把她脸掰起来，却见她在落泪。
我认认真真看着她。
「这次你赢了喵。」
「爱酱……你这是耍赖！」
「你见过有拿送人头来耍赖的喵？」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我刚刚确实走神了啊……输了就是输了，又不是输不起，你不承认我就回去睡觉喽！」
我摆烂了。
安琪见我这副德行，扑哧一笑，终于换回平时那副烂漫的笑容。
「大姨子啊……」
「不闹了！」
我推开她，似乎有些不快……假的。
看时间，接近凌晨一点。
我抬抬下巴。
「发售时间马上到……出发！」
「出发！！」
安琪举了举拳头。
★★★
凌晨五点。
《深渊之火：无尽轮回》最终boss。
我与安琪在地下溶洞狂奔，身后跟着小泰迪夏莉。
四处都是滚烫的熔岩，头顶偶尔有零星碎石坠落。
现在我们正从复活点向boss前进。
最终boss已经攻略超过一小时。
当前连灭七次。
安琪一脸严肃抿着唇，我也静静不说话，脑子转得飞快。
我提出建议。
「我修改下属性喵！这次改成全敏捷，专门负责打断，你只管输出……最后第三阶段吐息你操控夏莉吃掉啊喵！！我带你本体去躲机制！」
「好！」
安琪响应。
「汪汪汪！」
夏莉响应。
不过夏莉应该没听懂我说什么吧……不然也太灵异了。
其实几个小时前看到安琪把小泰迪夏莉带进来时我还有点纳闷，安琪自己熬夜就算了，连宠物也跟着熬夜。
不过当我想到自己也是个宠物，就感觉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怎么样都好吧。
我俩冲出溶洞，抵达一处较大的空间，眼前一片圆形平台，外围岩浆翻滚。
一头近二十米长的赤红色火龙正匍匐在平台中心。
火龙全身布满坚硬鳞片，双翼展开便是近四十米长的巨大翼膜，脖子细长，脑袋虽然不大，却时不时张嘴喷出炽热的吐息……
这款虚拟游戏的可支配属性比较充裕，还有一些天赋技能，我进入游戏时选择了控制能力较强的忍者，安琪则从来都是选择剑士职业。
一路打到现在，我所拥有的最强技能是时间加速，在十秒内攻击和移动速度提升一倍，冷却时间三分钟，其余控制技能虽然之前很好用，但对最终boss全部无效化。
而安琪所持有的技能均为冰霜系物理输出，轮流使用一遍清空CD就能轻易制造巨额伤害。
如此一来，我俩定位就很明确了。
主控、主输出。
像这种高难度游戏如果没有明确分工，只靠莽肯定莽不过。
另外这款游戏玩家单位限制三个，目前看来刚好。
前几个boss倒是没太费心，依靠我精准地使用控制技能第一时间就能让boss各种大招熄火，安琪的操作意识也非常到位，看着自己打出一个个大额数字连呼好爽……
即便如此，最终的火龙boss已经让我们连续团灭七次，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打入了第三阶段，血条只剩下10%。
实在非常可惜。
最后10%阶段火龙有一次锁血，需要固定原地并等待一次全场吐息才能解除，虽然场景会出现提供躲避的岩石等障碍物，但距离很远，又刚好在时间轴安排上我的时间加速处在CD状态，安琪也没有长距离的位移技能……
刚刚我们就栽在这上面。
所以我提出建议，让安琪切换到夏莉身上操作宠物固定boss，来争取这个时间。
攻略高难度游戏就是这样，根据boss状况和躲避机制来调整自身的时间轴和战术，要千锤百炼，见缝插针。
「开始！」
我带头冲上去，安琪紧跟身后，夏莉……
小泰迪现在上去就是单纯送人头，还不能让它冲，此时正被安琪用根绳子拴在远处石柱子上，只能一个劲朝这边嗷嗷叫。
火龙见我靠近，啃咬扇啄，偶尔喷出扇形火焰……
这些还好，我都能预判并轻易躲开，并且依靠对boss技能循环时间轴无比清晰的记忆能力，提前给安琪发出提示，安琪也绝不恋战，听到我的信号马上就有所响应，毕竟我俩不止一次攻略高难，如今配合非常默契。
过了一会我提醒。
「左翼十点方向！」
「在了！」
「打十五秒！」
「收到！！」
霹雳吧啦一阵响，安琪挥出数个冰霜剑技，boss左翼结起大片冰凌子，血条蹭蹭往下掉……
「撤！！十二点集合！！所有大招留CD！我要加速了！」
看到火龙俯下头准备吐息，我使用时间加速技能，动作快了一倍。
并不是要躲，而是蹭输出。
这时安琪已经绕到火龙屁股后面戳，我则踩着龙翼连续弹跳几次爬上后背，翻出两把短刀在火龙脖子附近刮痧……
就是说伤害不怎么高，毕竟属性全加了敏捷……但现在不求量多，而是精打细算。
有时候差这么点儿干不出大事啊！
我这点输出刚好让boss血条降到70%，进入第二阶段，火龙俯身喷出的吐息顿时变成超大范围龙息，足足覆盖半场！
好在我俩都提前就位躲开。
看到龙息熄灭我马上又发出信号。
「右翼四点！」
「已经在打了啦！！！」
「天使太棒了！」
「爱酱最棒啦！！！！！」
我和安琪就这样精诚合作了将近十五分钟，接连打入第三阶段，并使用类似方式化解了数次半场龙息，boss血条再次抵达10%，锁血了，打不出伤害……
「夏莉准备！」
我随口叫了一声。
其实不用我们多劳，开始前安琪把夏莉拴住的那根石柱子刚好就是场景特定障碍物，会随着boss攻略进度的变化而变化。
场上这些石柱本来就是供玩家来躲避火龙boss技能所设，当boss阶段发生变化，提供躲避的石柱数量会被破坏减少，由此增加攻略难度。
安琪早就计算好了顺序，等boss血条到10%时刚好拴住夏莉的石柱就会消失。
「汪汪汪！！！」
小泰迪夏莉获得自由，迈起烂漫地小碎步冲上来……
冲上来跟安琪找贴贴！
但火龙这时候需要固定在原地一段时间才能放出大招，否则会一直处于锁血状态，安全石柱距离很远，近距离石柱会被摧毁，我的时间加速正在冷却，安琪也没有位移技能，我俩任何一个上去顶都必死无疑！
为了防止出现这种事情，一开始我就交代让安琪去控制夏莉上去吸引火龙。
「爱酱带我飞啦！！！！」
安琪退下来大叫一声，然后她突然发出小狗叫声……
「汪汪！汪汪汪！！！」
同时小狗夏莉拐了个直角弯，径直朝火龙奔去。
我早就跑到安琪身边并把她抱起来往石柱子后面跑！！
此时的安琪已经是夏莉了，而夏莉正被安琪操控，迎着boss冲去。
这正是捆绑账号的优势，人宠互换视角，双线操作！！
夏莉在安琪的操作下异常生猛，蹦蹦跳跳又打滚儿，连续躲开火龙几次啃咬，还时不时哼哼两声，仿佛在挑衅。
而我怀里的「安琪」……
「汪汪！汪汪汪汪！」
这位姑娘现在更是异常生猛，边叫边伸出舌头往我脖子上舔，口水糊了我一下巴，抽丝成线……
啊哈！
你之前不是还一直很凶我嘛？
接着火龙放出大招，全场吐息，好在我已经抱着「安琪」堪堪躲进石柱后面……
龙息结束之后，被迫固定boss的夏莉已经退场，它光荣完成了使命。
安琪再度切换回来。
她总算发现自己正搂着我脖子疯狂输出……
我能怎么办！
安琪的角色力量属性比我高太多了，我推也推不开。
「姐姐……」
安琪笑了笑，尴尬而不失优雅地从我身上蹦下来。
朝我挤了挤眼睛。
「姐姐好坏哦……」
「……」
我叹了口气。
幸好boss大招来得快，照着夏莉的脾气，再晚点就该骑我身上了……
振作一点啊喵！
「最后阶段了……上吧姑娘们！！」
我发出最后指示，先冲为敬。
这种时候就不要女士优先了，虽然我现在表面上也是个女士……
五分钟后，随着安琪打出最后一套冰霜剑技，炽热空间中漫天冰花乱舞，火龙一声哀鸣倒地，筋疲力尽的我终于迎来了系统通报：
叮——！
「恭喜您的队伍成功击杀深渊之主（火龙）！
恭喜您获得限量称号：屠龙者。
恭喜您获得绝版称号：深渊之火。
您是首位通关本游戏的玩家，除去原本奖励，另有特别成就奖，将一并发送至您的包裹。」
「爱酱！！！！！」
安琪兴奋地扑到我身上，一下子将我扑倒在地，可真给骑到身上了。
「赢了啊！！首杀啊！！！！！」
我长出一口气……
「安琪，我有点事情，得先下线了……」
「啊……？爱酱你……」
没有等安琪说完，我就调出UI选择传送。
我先回到虚拟世界书房，把今晚得到的所有道具用邮件的方式转移到我社交账号的邮箱里，包括昨天得到的祝福之冠。
虚拟世界的道具可以通过部分社交软件的邮箱进行交易。
★★★
我没有时间了。
下线的一瞬间……
不，从前天开始全身就隐隐作痛，本能在警告我必须尽快处理掉后面的事情。
我立刻打开邮箱编辑邮件，伪造游戏官方的名义，将祝福之冠添加到附件发送给艾米的账号，并定时二十四小时后发送。
其余的所有道具就丢进邮箱里尘封起来。
接着开始写第二封邮件，这次是发给安琪，同样定时在二十四小时后发送：
「天使启:
姐姐最近身体变好很多了呢，忽然想要去旅行一段时间，所以未来一阵子不能陪小天使一起打游戏啦……天使要乖哦，不可以太熬夜啦……
Mua~
——爱猫战士。」
随后点开一串繁琐的存储路径，输入密码，找出爱猫战士文档表格。
右键……
删除。
找到艾米的阅历时间轴记录表格，用来确定密码本的那个。
右键……
删除。
找到还有两页没能破译的绝密资料。
右键……
删除。
聪明的我不会忘记清空回收站。
我退出自己的社交账号，我使用的社交软件和艾米的并非同一种。
软件卸载。
最后，我登录自己的网上银行账户，将剩余不多的余额，全部捐赠给AF04区动物保护协会……
不忘擦除网页浏览记录。
做完这一切，我返回了卧室，艾米还在沉睡，修雅依旧关机。
我爬到艾米那边，扶着床垫攀上去，嘴巴凑近她脸蛋轻轻触碰一下……
离开时，才发现她眼角有淡淡泪痕。
然后到修雅身边，拥抱这台机器人……
接下来做点什么呢……
该睡觉了吗？
当然……
趁现在还能动，本能已经给我指明了去路。
如果有得选……
猫，不会死在家里。
最后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