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脸汉子竟然是老丁!!!
他比我印象中苍老了许多,当年的意气风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丁叔?”我试探的叫了一声。
我并不知晓老丁的全名,只记得他以前天天跟在四叔身边,听见四叔“老丁”“老丁”的叫他。
老丁在楼梯底下停住。他马上认出我,极淡的笑意从那张黑瘦的长脸浮现,然后,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浓重地方口音说道:“哥儿长恁大了……”说到一半,他蓦的抿住嘴,神色略显紧张而愧疚的回过头去瞧了我老爹一眼。
立在楼梯口望着他的老爹没说什么,只沉默地挥了挥手。老丁见状,不敢在厅中继续停留,垂下脸,沉默地往外走。
我瞬间急了。
我一直想亲口问问他,四叔当年到底在古墓里遭遇了什么不测,为何一去不回头?刚一迈右腿,背后猛的响起老爹威严的声音:“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房去!”
我无奈立在原地,眼睁睁目送老丁蹒跚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门口,心底焦灼如焚,如同置身烈火包围。
老爹把我叫进书房审了一遍,我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避重就轻胡乱拿些闲话搪塞。知子莫若父。老爹自然对我破绽百出的回答甚不满意,幸而,眼下似乎正有一件很紧急的事情要他亲自出面去办理,临出门前还声色俱厉的吩咐我,这两天不准离开家门半步,随后便行色匆匆,出门去了。
嘿,我会听话才怪!
心如死灰的老丁在穷乡僻藏了整整十年,怎么忽然在这个时机出现在BJ,又来到家中和老爹碰面?此事太不寻常,绝不仅仅是单纯的巧合,其中一定隐含着我不知晓的内情。能够把老爹和老丁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串联起来的人……
我蓦的倒吸一口凉气,莫不是四叔有了消息?这个念头一冒尖儿,我周身的血顿时像锅里的热油沸腾起来。
机不可失,时不待我!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老丁,听他亲口讲出当年四叔失踪的缘由不可。于是,老爹前脚一走,我后脚跟着就溜出了家门,正寻思找谁帮忙,口袋忽然铃声大振,掏出手机一看,是烧饼打来的。
丫和我还真有点儿心有灵犀!
“哥,好消息!特大好消息!”
“啥?”
“那边、那边有动静了。”烧饼激动得语无伦次,“马坤山明儿一早动身出发,火车票都买好了。我一打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给哥您通风报信了。”
老家伙动作那么快?
我半信半疑,这小子嘴边没毛,办事不牢。我沉了沉嗓子,“这消息可不可靠?你可打听清楚了,别又像上回被人耍得团团转,再出篓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哥,您把心放到肚子里去,这回保准比珍珠还要真。”烧饼信誓旦旦,“我还知道他们去的地儿是山西,这不山长水远的,运装备的活儿恰好被我一个发小儿接了,我们一路跟着运装备的那伙人走,保准不会出差错。”
我听了暗骂一声,心说偏挑在这个节骨眼儿,我要真跟着马坤山的人马去了山西,老丁这条线可要彻底断了,念头忽然一转,老丁近十年的容身之地也在山西,只是,山西地界那么大,人口又稠密,想在千万茫茫人海间遇上一个故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电话那头的烧饼唧唧歪歪说了一大车废话,半晌,发觉我沉默着一直没搭话茬儿,这才打住喋喋不休的话头:“哥,怎么样?去与不去,好歹您给句话呀?”
我烦燥地叼起根烟,结果几次没点着火,气得我把烟一折,扔进路边垃圾桶,说少废话,买票去。
烧饼比得了皇帝老子的圣旨还要听话,狗腿的一脸谄媚:好嘞,我这就去办,一定办得妥妥的。
我在外面草草吃了一顿晚饭,然后风风火火赶回租住的小楼,打开抽屉翻出身份证和银行卡,一股脑塞入钱夹,又往旅行袋塞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末了儿冲进浴室,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出来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胡思乱想。一想到明天即将迎来一场未知的旅程,止不住感到一阵亢奋,想着想着,眼前忽然浮现白天不期而遇的老丁,还有他历经沧桑的沉默的脸,忽然一下又想起失踪十年的四叔,心中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一夜翻来覆去,挨到下半夜才呼呼入眠。
一夜无话。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按照约定时间赶到火车西站和烧饼汇合。上火车前,我在路边小店买了一本杂志,准备在火车上打发时间。烧饼比我还吊儿郎当,身上只揣了身份证和火车票,口袋里装着200来块零散票子,连换洗衣服都没带一套,两手空空就来了。两人一照面儿,他屁癫屁癫地赶上两步,随手将我的行李接了过去,“哥,早哇!”
我一看他不靠谱的样儿,心里就搓火,“上车之后,把嘴给我闭严闭实喽,别满嘴跑火车跟人说走了嘴。”
烧饼连忙满口答应。
淡季的火车站也一样热闹非凡,坐上这趟列车的大部分旅客大部分是南下务工的民工,男女老少,成群结队,操着南腔北调,聊得热火朝天。
我们艰难地挤过一节节拥挤喧嚣的车厢和人群,按着票上标注的房间号,准确地找到位于列车中间车段的一节包厢。我和烧饼面对面睡两个下铺,空着上铺,这倒方便我们自在的聊天说话。我把行李袋随意一塞,烧饼正坐在那里低头脱鞋袜,我小声问:“你朋友呢?”
“哦,他们不在这节车厢,怕老家伙的人怀疑。”烧饼谨慎地扭头,瞧了瞧在附近说话走动的形形色色的旅客,接着朝我一晃手机,悄声说:“我们用这个联系。”
火车临开前,一个长得尖嘴猴腮,年纪约莫六十上下的花甲老头儿忽然挤进门来。
长长的一声鸣笛过后,绿皮火车缓缓启动,路边的建筑和景物慢慢向后倒退,一路伴随着“哐当哐当”的铁轨碰撞声驶出月台。
“劳驾。麻烦您抬抬贵腿。”老头儿客客气气朝我一笑,露出一嘴‘犬牙交错’的黄板牙,尤其右上唇一颗大暴牙,仿佛随时会穿透皮肉戳出来。
我没吭声,果断地缩回挡在过道上的脚丫子。
那老头儿把左肩的旧褡裢往上铺一放,转过身,抬手摘下头上顶着的绿色瓜皮帽,笑道:“旅途漫漫,有幸遇上两位良友,真是幸事哉。”
我听着他文绉绉的酸话,又放眼瞧了瞧他穿得不伦不类的长袍马褂,心想他一准儿是那种整日游街串巷靠专门给人算命看卦的老江湖骗子。烧饼见我不耐烦的神色,赶牛似的冲他直摆手:“去去去,别碍着爷说话。”
老头儿脸皮比墙厚,丝毫不在意我们摆出来的冷脸子,脸上仍是堆起浓浓的笑:“两位小哥儿,一看就是城里人,啧啧,瞧这浑身的气派……”
我一瞧身上的T恤、裤衩和拖鞋,心说哪有他说的什么气派?
哼,想跟小爷套近乎,没门儿。
昨晚做了半宿的梦,拢共没睡上三个小时,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搞得眼皮直往下掉,困得不行。我打着呵欠,朝对面的烧饼使了个眼色,两眼一合,一头躺倒,结果,我在火车上根本睡不踏实,耳边除了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噪音,朦胧间还一直听见老头儿口若悬河,说个不住,宛如一百只苍蝇在耳朵里“嗡嗡”乱叫,令人烦不胜烦。
勉勉强强睡了一个囫囵觉,列车广播开始循环播放到了午饭时间,请有需要的旅客去餐车室用餐,睁眼一看,毒辣的太阳正挂在天空当中,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
我摸着饿得饥肠辘辘的肚子,对食物的渴望达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此时,烧饼完全被暴牙老头儿的三寸不烂之舌侃晕了,不经我同意,顺口便邀请老头儿一起去餐车室,“包爷,您请!”
“自己人甭客套,没那么大的规矩,请!”暴牙老头儿一撩长袍,率先步出包厢。
“嘛呢,这么快就跟人攀上亲戚了?你小子有没有乱说话?”我不放心的盯住烧饼,心说小爷这回失算了,早知道他这么没谱儿,真不该带上他。“没有没有,咱的事我一个字儿没提。”烧饼一迭声否认。
“行了行了,甭来这套,你心里有数儿就行。”烧饼跟上我走出包厢的脚步,说:“哥,这位包打听真是位神人……”
“包打听?”这个名号倒有点意思。
烧饼“嗯“了一声:“他姓包,年轻时候当过镖师,常常走一个地儿就把沿途听到的各种消息见闻带到另一个地儿,日子一长,江湖上有人就给他起了这个“包打听”的绰号。”
两人说着话,经过三节人声鼎沸的车厢,很快到达餐车室。周围座位散落着十几个低头干饭的旅客,空位还很多。包打听挑了一个靠窗的餐桌坐着,一见我俩忙挥手示意:“两位小爷,这边儿请。”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绿油油的田野,更远的地方则是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宛如一条条绿色巨龙横亘在天地之间。
列车员推着餐车停在过道上,满面含笑的向我们介绍畅销的商务盒饭和饮料啤酒。
“让您破费了,真不好意思。”包打听依旧只是嘴上客套,连吃带喝,三下五除二便把酒喝了个底朝天。
“唉呀,不好意思,我喝得急了点儿,真不好意思……”包打听涎着脸,我心说:这位主儿见了酒就跟见了亲爹似的,原来是个酒腻子,看他年纪老得都快可以当我爷爷了,当下也没太和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