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刚从县关街办回来,看见屈所一人在办公室喝茶,就走进来汇报。其实汇报不汇报也不是那么急,他主要是想听屈所把张焕英的故事讲完。
“街办的那帮瓜子还以为黄纪钢在家呢,得亏我去问询,他们才闯进黄纪钢家查,一帮人整天在街口守,都不知道黄纪钢什么时候不见人了。他们才急死忙活地汇报,让赶紧找人堵人去呢。”
“你看那港片里,警察都给关二爷上香,你要不要也去黄堡村的关帝庙上个香?请关二爷保佑,保佑县上找到的人里有吴旭辉?”
“我人民警察怎么能干那事呢?我要上香也得给领导上啊!”陈永刚边打哈哈便掏出一根烟递给屈所。
“我不是打击你,依常理,这个吴旭辉去BJ的可能性真不大,俗话说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黄纪钢是光脚的我信,这吴旭辉可是穿了一双好鞋啊,说难听话,比咱们的鞋都好。现在要是谁问我转业去公安局和税务局哪个好?我肯定劝他去税务局。我觉得你啊,最好去白龙庙和甘河桥那一带再摸摸。”
“领导英明,你让我喘口气,香也给你上了,想听听你把上次的故事讲完。”屈所没好气地摇摇头,继续讲起了上次的故事。
办案人员小孙跟张朝娃老两口最后一次谈完没半个月,肝癌晚期的赵民芳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不死心的惠力生还想托牛队和小孙再找张朝娃,这俩还没顾上去呢,没想到在赵民芳死后不到七七,有一天晌午张朝娃在自家楼板房楼顶晒包谷,两眼一黑栽下来。邻居秦老头晚饭时间来串门,才发现老头趴在自家院子里,地上一滩血,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同村已经分家另住的儿子办完母亲丧事就打工去外地了,老秦头招呼来村里的乡亲们把老头抬上炕。张朝娃弥留之际,一只手拽着老秦头,一只手指向后院。
老秦头凑到他耳朵前喊:“老哥,你得是不放心你的牛?我帮你喂着,等你儿回来牵走。”
张朝娃摇摇头,指着的手没有垂下。
老秦头又凑到他耳朵前喊:“哥啊,你不放心你的猪?我给你喂着,等你儿回来后再卖钱。”
张朝娃摇摇头,指着的手没有垂下。
老秦头又对他喊:“鸡是不?哥,你放心,我帮你喂着,一直喂到你儿回来看咋办!”
张朝娃摇摇头,指着的手没有垂下。
(“他是不放心他的狗吧!”听到这儿陈永刚插了话。
“哎呦,你小子记性好,小孙有次来,老头从后院端着盆子说母狗刚生了狗娃,对不对?”屈所长回了话。
“对啊,我记着呢。但是临死还不放心自己的狗没人喂吗?不至于吧?”
“说起来,这也怪小孙办事不仔细,他当时还去人家后院上过厕所,他说他往柴房里瞅了一眼,就没见到母狗和狗娃,后来他才说起这事,后悔得直拍大腿。他说当时他以为母狗在草堆里卧着,就没往心里去。他要是抓住这个疑点,案子也许当时就破了!”
“啊?!张焕英在柴房里藏着吗?”
“要是那么明显就好了。你继续听。”)
邻居有人就去后院翻腾,除了猪、牛和鸡,没见到活物了。众人围着张朝娃,张朝娃口齿不清嘴里咕噜着:“窨~窨~窨子!”
众人听得不太清,面面相觑,大家翻着眼睛皱着眉头纷纷猜测,有个人喊了句:“哥啊,你是不是说窨子?”
张朝娃终于点了点头。有个邻居还打趣:“哎呦,这老汉是不是在红苕窖里埋着啥宝贝万活呢!你放心,我不挖,给你守着,叫你儿来挖!”
但是张朝娃还是奋力嘴里咕噜着:“英英~英英~英英”,显然对大家的回应不满意。
这两次他嘴里咕哝的发音很近似,大家又皱起来眉头。突然有个跟张朝娃年纪相仿的老头喊:“老哥,你是不是喊你女子张焕英,英英呢?”
老头张朝娃呜呜地哭了,嘴里发出听不清的怪声,浑浊的老泪和鼻涕一块儿涌出来,抬着的手终于垂下来,又突然猛烈扭动着抽搐着,最后僵硬断气了。
在曾经的岁月里,城里挖防空洞,农村挖红苕窖、挖窨子、挖地道。积极分子先进分子们,暗地里相互较着劲,把窨子挖得又深又长,还曲里拐弯,大概都是受了电影《地道战》的启发,里边能藏一个连。赵民芳一贯积极爱争先,她家的窨子就是个典型,包产到户后,很多人嫌影响地面建筑,都把深的窨子填了,留着浅一点的储存瓜果。当然,也有人用来藏宝贝。旧社会闹土匪,土匪会敲财主家的墙,敲着空一点的地方就挖,一准能挖出银元来。所以也有人把包袱藏进地窖里的。
年轻一点的邻居还在打听老汉嘴里的“英英”是谁。那个知道英英是谁的老头嘀咕着:“我的神啊,不会吧?这老两口是不是把英英扔在窨子里,老汉断气之前放心不下,他走了没人给娃喂?”
大家一商量,马上准备好蜡烛手电筒,叫来更多的人,胆小的去给村委会报信,年龄大手脚不利索的守着死老汉。年轻胆大的几个小伙子,来到柴房搜寻。
柴房里堆着老汉给自己提前备好的黑棺材,还有农具柴草。众人把棺材先抬出去,正好老头马上要用了。有两块旧门扇铺在柴房的地上,挪开后,漏出了地窖口。
阴风阵阵,带出来奇怪的馊味、霉味、潮味和臭味,有个白净点的小伙子一阵犯呕先跑走了。另外几个小伙壮着胆子继续。地窖口窄肚子大,窖沿边搭着一截三四米长的梯子,顺梯子下来就比洞口宽多了,能同时站五六个人。然后地窖又朝斜下方挖了一段几米长通道,然后又几乎垂直向下挖了几米,好在有脚踩的窝窝。有心细的人盯着蜡烛,怕缺氧。好在不知哪里藏着通风口,窨子里只是味道难闻,蜡烛始终没灭。还有人用手电照,用手摸窖壁,开玩笑说摸到百宝箱了。
下去之后一个更大的空间,像个小客厅一样,“客厅”几个方向都有大小不一洞口。众人商量先朝最大的那个洞探探,大家一排顺着通道走了四五米,突然听到里边传来一声尖叫,在空洞里借着回音猛刺大家的耳膜。
最前面的小伙,叫明明的,举着手电照到前方窖洞里有个影子,吓得喊了一声:“鬼啊!”失手扔下手电,拔腿转身。后边的人不明情况,也转身跑,跑到厅里,明明想爬上台阶,却感觉到手脚无力,后面赶来的又拽他的衣服。吓得他更是大叫不止。
“好啦,好啦,哪有鬼!”有个叫龙龙的小伙大喝了一声,这个稍微宽敞的窖厅,让大家平静了些。
“洞里有东西,怪叫你们都听到了,我刚手电照到了。看了一眼,又长又白的头发,骷髅一样的头和身子,眼睛还反光。”明明捂着胸脯喘着粗气。
“我叔刚在上边不是说了吗?老汉可能把她女子藏在下边。她要能上来早上来了,你看,没有追出来。咱自己不要吓自己,就是个女人,能把咱们几个小伙子咋样?”龙龙继续给大家壮胆。
“你打头,我手电刚扔了,我跟后边。”于是几个人把扔了灭的蜡烛点燃,举着手电,继续往里摸。
(“摸到什么了吗?”陈永刚又忍不住插话了。
“哎,我也是听说,总之,这几个小伙上来后,胆大的睡着了后夜里做噩梦乱喊叫,胆小的靠喝酒灌醉自己,要不然怕得睡不着!家家放鞭炮挂红冲晦气。”屈所边叹气边摇头。
“张焕英还活着,真的被自己父母困在地窖里十几年?”陈永刚催问着屈所。)
可以说,那个美丽倔强聪慧的张焕英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夜里已经死了,十几年后,人们在张朝娃家地窖里找到的,是一个怪物,一个女鬼。
窖洞里到处都是腐烂的食物残渣,还有人粪和呕吐物散落着。那几个壮着胆子进去的小伙,看到一个妖怪一样的中年妇女,脖子上拴着一个铁链子,链子的另一头,穿过一个石磨盘的漏眼,锁死在那里。这个女人瘦骨嶙峋,除了脸还有点人形,其余部位不成人样,就像给人的骨架上绷着一层皮,胸部好像有两个干瘪的小皮口袋。那个女人看到有人进洞,踉跄地想往旁边躲,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叫声,似乎说不了话,一脸恐惧。灰白的头发垂到腰部,上面爬满令人恶心的蠕动的虱子之类的小虫子。臀部哪有一点人的曲线,尾椎、骨盆和股骨往外顶着戳着尖角,胳膊和腿就像一只巨型昆虫的前后肢。几个小伙子目瞪口呆,紧张的直言唾沫,手心冒汗,心在胸中咚咚地狂跳。十几年来,张焕英就睡在自己的排泄物之中。难怪后来这几个小伙做噩梦,这些个倒霉的见证者,永远都没法忘记那种极度令人作呕的恶臭,有一个小伙还差点吐了出来,还有那让人不寒而栗的场面,他们真后悔下了这个地窖,真后悔睁着眼睛看到这样一个同类。
后来人们给张焕英清理,她一直恐惧的发抖。她十几年来第一次见人,张朝娃或者赵民芳,估计就是把吃的隔几天远远扔过去的。张焕英十几年来第一次离开那个恶臭无比、不见天日的地窨子,她的脸色极其苍白,而且几乎不记得人的语言了,心智也回到了只有一两岁。她的身体已经严重萎缩了,典型的皮包骨头,虽然三十多岁,看起来足足有六七十岁。人们给她剪了头发,换上干净衣服,她有点人样了。但是她又不像一个人。因为她不会说话只会嗷嗷叫,嘴里还不停地吐出流出各种奇怪的液体。她站不起来,像个大虫子一样那样爬,正常的环境反而让她不安,到晚上才能平静些。谁能想到村支书劳模母亲为了阻止女儿谈恋爱,为了强迫女儿按她的意愿嫁人,竟然把女儿锁在了地窖里。赵民芳和张朝娃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这个过程,从一开始到后来的发展变化,大家只能靠猜测。张焕英被孤独和黑暗给逼疯逼傻了,完全靠动物的本能活着。她的哥哥是否知情?很难说清楚,总之他再没有出现在村里。
“咋?听傻了吧?谁让你好奇心这么重的?非要问,其实我真不想讲这些个细节。”屈所看到陈永刚愣神着,敲了敲桌子。
“我想不通,一个妈妈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我想不通,难道真的村里从来没人怀疑过?没人去告发?还是大家不想多事?我想不通,她爸她哥,都没人反抗她妈?”陈永刚缓过神来,说了一连串的话。
“想不通的事太多了,你经的事少啊。你知道有人说过一句话,家庭是万恶之源吗?赵民芳是什么人物?她风光的时代兴什么?”
“幸亏啊,咱们现在主要搞活经济。也不知道那个惠力生后边怎么对张焕英的?”
“你操的心还真多。他能怎么办?他惦记的可是那个十几岁的花季少女,他想回去的只是他的初恋,现在他能面对这个看起来都七老八十的女鬼吗?牛队他们拦着,他自己也没去精神病院看望,就给捎去了点钱。我听牛队说,惠力生一次喝高了,在酒桌上讲,上初中那会张焕英去他们惠家坡串门,站在他家后院的坡上,说她最喜欢杏花,可惜她们村是平地,而且都种的麦子。要是惠家这坡上种满杏树,年年春天能看到漫坡雪白的杏花,她愿意一辈子都呆在惠家坡。惠力生说着掉了泪,说是他那年开春就缠着父母在坡上种上了杏树,现在每年春天一坡白。对了,人家惠力生出了本书《往事随风》,牛队认购了几十本,给我送了一本。你想看拿去。”屈所边说边在书架上找出来递给陈永刚。
陈永刚随手翻了翻,基本上都是随笔散文之类的,大部分都是讲述求学和工作的,只有最后一篇是一首像民歌一样的诗:
山丹丹你就开花啊
红呀么红艳艳
想起妹妹我心里甜呀
啊格呀呀呔
桃花花你就红来
杏花花你就白
爬山越岭我寻你来呀
啊格呀呀呔
烧锅锅水就开花啊
忘了个去下米
不想那旁人我光想你呀
啊格呀呀呔
一树树杏花开哎
满坡坡雪儿白
手攀杏枝哥发呆呀
啊格呀呀呔
一弯弯月儿明哎
不见个人影影
娘问瓜娃你望什么呀
啊格呀呀呔
杏花花要开败哎
儿我的心里头渴
我盼那早点结果果呀
啊格呀呀呔”
陈永刚正给给屈所拿腔拿调地念着,王晓勇冲进办公室喊:“吴旭辉他老婆在咱门口胡整开咧,刚子,你在这儿躲清闲呢,走,赶紧去劝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