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何有一种预感,他在世上的时日不多了。多年来过度操劳,身心上的透支,已经使他的身体衰败得像一台锈迹斑斑濒临散架的机器。死亡并不可怕,对他来说一切都将得到新生。他现在很厌倦自己这身皮囊。
西何在完成自身躯体死亡之前必须树立替身的威信,至少得有一个良好的基础。否则完美的精神延续,不一定能得到最有效的发挥。他要从卡罗拉多、米俑、阿二等人中选出他的精神载体。卡罗拉多每次都能准确领悟他的意图,但过于呆板。阿二有些保守,处事优柔寡断。相比之下,米俑的气质和他较为接近,有一定的形象基础,容易服众,只要形、神统一,就能在马埃塔古拉树立新一代的精神领袖。当然,仍然还是原来的他,只是外形不再是西何。
大脑移植是一个精细的过程,但对他这样顶级的脑科学权威,就是小儿科了。唯一的难点就是他在完成躯体死亡的同时还要独立完成自己大脑的移植。这绝对是秘密的,包括米俑都不能知道真相。
他把手术室设在自己的密室中。不论是在南极还是在马埃塔古拉,基地中都有一处属于他自己的密室。如果不是为了大脑移植,很可能一直用不到它们。它们的存在是他精神上的需要。当他在里面的时候,感到安全,而且能得到彻底的放松。他陆续调来各种所需的仪器,却从不说明功用。他的沉默只会让阿二、米俑等人认为他又开始在进行某一种伟大的思考了。自从他们有了思想,学会了思考,西何总是不停地给他们带来惊喜。这一次又将是什么呢?
西何现在的消沉并不意味无能。他已是心力憔悴,实在经不起任何挫折了。他决定向克曼通报,让米俑作为他的全权代言人。理由是自己年事已高,不宜直接担负重任,而成长起来的新生代需要一个空间,更需要机会逐步进入角色。
克曼欣然接受了西何的提议。表面上还作了一番真情挽留。西何讨厌克曼的虚伪。他知道他们曾经战友似的亲密已成为历史。他的退出正是克曼希望的,虽然还不能给这位鼠王最终的安慰。西何说,他暂时还得留在南极,在需要他的时候,他会尽力作一些引导。因为米俑毕竟还很年青。西何在阐述理由时,一再强调自己是心甘情愿的。然而由于两人之间的芥蒂,他这种表白,烘托出他的隐退带有浓厚的悲情色彩。这也是他极力想在克曼面前表现的。
在马埃塔古拉,西何决定的事情没人可以反对。然而这一次,他们无法接受。他看起来是很老了,可是这位缔造马埃塔古拉文明之父,引领马埃塔古拉进入文明时代的先驱,怎能突然把马埃塔古拉的未来交付于另一个他们甚至不知道名字的人呢?没人怀疑西何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然而他们的确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们并非要求西何为马埃塔古拉无私奉献到死的那一天,也能理解西何说的那些理由,但至少要给他们一点心理准备吧。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克曼身上,总以为他们的鼠王能做点什么,可是克曼沉默着,仿佛只有他才能深刻理解伟大的西何。他们不能对克曼的沉默感到不满,因为正是他们的鼠王发现西何,才使得马埃塔古拉有了今天的巨变。如果马埃塔古拉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一定认为西何是悲情隐退的。然而这只属于克曼与西何两人的秘密。
西何的助手前些日子就知道西何有隐退的意思,却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做出决定。他们一起来见西何。西何说,你们心里有我,我非常高兴,但我希望你们能彻底忘记曾经的西何,西何时代已经结束。为了你们也为了马埃塔古拉的未来,你们可以继承我的思想,更应该走出我的影响,去自我升华。只要我还活着,我可以为你们解惑,却不能再领导你们。你们都十分出色,以综合能力而言,米俑更适合接替我的位置。
他们在心里衡量,以能力和学识而论,就像西何说的那样,只有米俑才能继承他的思想,继续开创马埃塔古拉的辉煌未来。而米俑本人没想到西何会让他担当重任,领导和他一起成长起来的马埃塔古拉精英。他没有谦让,因为他信服西何,而且他对自己充满自信。后者正是别人难以具备的优点。
从这天起,米俑、阿二只能听到西何的声音却再也没见过他。西何就在南极基地的那间秘室中。在别人看来,他在等待死亡的召唤。他对外面的一切了如指掌。米俑修订原来的计划方案,没人表示异议,相反都十分协作。他们的工作在平静中走入正常轨道。克曼对他们表现出比西何在时更多的关心,频频召见他们,并且两次亲临南极基地,对他们工作现况大加赞赏。西何知道克曼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态。
最感失落的是卡罗拉多。这位西何的心腹像一只迷失方向的羔羊,不知何去何从。他以前太有优越感了,总是由他代传西何的号令,那份感觉的确让他留恋。让他像跟着西何一样跟在米俑的身边吗?米俑目前还没有这个意识,而且他也不想,认为把米俑和西何相提并论,首先就是对自己的侮辱。他要做西何永远的追随者,是令人感动的,可是他也说要隐退,就显得是在制造噪音。
西何现在重操旧业。从技术上来说,大脑移植远不如开发大脑极限智慧难度大。大脑移植早就有过成功先例,而且作为顶级的脑科专家,就是他把这项技术完善起来的。算起来那是三十前的事情了。为了维护正常的人文秩序,时至今日国际公约中仍明确规定,人类可以具备这项技术,却严禁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实施这项手术。也就是说,无论怎样不可阻挡的发展趋势,终始离不开社会秩序的制约。那时,他正值中年,没想过死亡临近的时候,他该如何。而且哪能想到后半生的坎坷。所以他从未想过通过别人的躯体延续自己的生命。
由于整个过程必需由他一人来完成,而且他既是实施者又是被施者。他要做的不再是简单的移植,他必需在同一概念的基础上突破原有的技术。他首先建立一个思维场同化系统,这好比元素再铸,在适当的条件下把电子彻底打散,重新排列,产生新元素。米俑的大脑将在这个系统中完全按他大脑的模式进行同化。这是一个非常短暂的过程,这一阶段中,米俑的脑功能从健全到浑沌再到健全,原有的脑思维被彻底清除,留下一个空空的被同化的脑思维场。这个时候,除了不具备任何思维,其结构特性应该说是西何大脑的复制版。接下来他要做的是思维输入。它靠神经元链接传感系统完成思维信息的传送,随着大脑思维感知的转移,他的机体功能由于没有中枢神经控制而紊乱,并迅速衰竭,心脏停止跳动,体细胞停止新陈代谢,躯体从而彻底死亡。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如果失败,他连植物人都做不成。所以这一阶段最令人心惊胆颤。为了修补可能出现的差错,避免前后的他有任何偏差,在思维传送前,先导出自己全部的思维信息,进行备份,一旦出现意外,可以利用备份系统录入修整。这样,他无须开颅就可完成另一种意义上的大脑移植。
一切就绪,就等最后决定时刻。他痛并快乐着。他再厌倦自己的躯体,但失去它,他不再是完整的西何,这是他必需承认的事实。虽然他一生创造过无数奇迹,然而后半生的颠簸流离,他目前仍是一个失败者,而且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这就需要他超越生命的规则,完成对自己的证明。一旦迈出,再无退路。生命的延续对他极具诱惑,同时也是克曼迫使他做出的这种选择。这看似矛盾,却是他此时的心理。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马埃塔古拉人发现西何的隐退并非像他们当初想象的那样不适应。也许是因为马埃塔古拉人已经在不知觉中摆脱了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这是他们成熟的表现。也许是因为米俑继承了西何,扮演了他们心目中的角色。总之,他们心底深处,认为西何是伟大的,却只能是精神上的领袖,真正的统治者只能是克曼。马埃塔古拉人可以接受米俑,米俑可以扮演他们心目中的角色,做西何所做的事情,然而,他只具其形而不具其神。
在这个问题上,西何很难从鼠人的思想角度去考虑。尽管米俑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而且是经他提议的。可是米俑这么快就被接受,马埃塔古拉又这么平静,说他一点都不在乎是假的。他的目标不是马埃塔古拉,鼠人只是他利用的工具,可是这种被冷落的滋味他不甚喜欢。
从灵感顿现的那一瞬间,他从激动到犹豫再到决定,诠释了什么叫大诱惑。是召见米俑的时候了。既然马埃塔古拉人接受了米俑,意味着他的新生已经有了良好的基础,他不能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