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溯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静室里只点着一炉盘香和几盏灯烛。
见四下无人,李溯伸直双腿站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是,即便打上一整天盘腿,李溯双腿却毫无一丝酸胀麻木之感。
他一边惊叹着身体的奇妙变化,一边走至门边,“体内有股清气在游荡,呼吸和身手都轻快了许多。”
伸出脑袋,李溯往四面八方瞅了瞅,发觉此处仅是硕大观宇中的一个小小庭院,白墙之外的那些楼宇,都远远高于此地。
“人都哪去了?引我入道之后就撒手不管了?”
不过,自己本无大碍,也就是引动真气而已,好像真没必要守着?
李溯自嘲一笑,自己对于修行一事真是没有见过世面,所以才会大惊小怪?日后定要赶上柳星魁那厮,真的不想再看他故作淡定的样子了。
只是,眼下怎么回去?庭院不会又是一个小洞天吧?如若乱闯,惹出祸事怎么办?
思来想去,李溯只得回到蒲团上坐着,既然无人看顾,自己所修应当是成了?
他摸索着回忆起观想之初的状态,随着他沉静下来,能感到脐下三寸的位置隐隐有一团温和雾气,它逸出缕缕青烟,往会阴沉去。
“这便是下丹田?”
李溯分出神识去引动那缕青烟,与早晨的迅飞如电不同,如今这缕真气行进得不快不慢,过了会阴往脊背攀爬之时,甚至有些阻碍。
尤其是在尾椎、脊心、后脑三处,行进极为缓慢,李溯聚精会神渐渐引导,终才将其从下丹田引动至百会穴。
真气方至颅顶时,一股清凉之意蓦地泼面而下,顿时,犹如春风拂面,将李溯先前引动真气产生的燥热一拂而空,他身上的汗液也因此散去大半,周身满是灵爽。
“柳星魁口中的春风境,描述的好像就是这种情况。”
随即,真气往李溯面颊流下,从上颚顺着前胸任脉缓缓下行,这次,比走督脉通畅许多,当真气还至下丹田时,李溯又觉着周遭升起一股暖意,将微凉中和。
“如此一圈,就是小周天?行气一周后,身子真是舒爽不少,难怪将修行称为长生门,此举日益往复,延年益寿当然不在话下。”
李溯默默感受着周天运转,真气在任督二脉中循环往复,阴阳交错之下,身体在热与凉之间交替变化,李溯一身汗水湿了又干,体内污垢也随之渐渐排出。
不知过了多久,盘香燃尽,灯烛干枯。
李溯感到房内昏暗,便悠悠起身来到院内,他一身素衫已经湿透,夜风吹来,顿起凉意。
他不自觉地行气御寒,真气爬上脊背时,如同一团火苗将身子烤热,抬头四望,天穹已经遍布星汉,观内也响起了阵阵磬鸣之音。
“到子时了?”
李溯随意靠坐在院中的银杏树下,望着天幕上的璀璨星河,心中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迈入长生门后,他曾化作观想状态中的飞驰疾星,当他神识穿梭于无垠宇宙,那磅礴浩然的冲击力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可即便如此,那些真正划破夜空的流星,也仅仅在天幕中勉强留下一丝银毫而已。
他不禁想起自己短短的二八年华,自幼入伍,从军十年,入国子监。寥寥十余个字,便是一生。
贵为一品大员之后的他尚且如此,其余人等呢?
“证道长生……这四字,当真是诱惑不浅啊。”
心中顿感一阵空虚,李溯干脆仰躺在地遥望夜空,他双手垫在脑后,望着黑暗天幕中的银河愣愣出神,好似从今日起,自己与凡人的差异,也就像天星与土地一样遥远了。
神思缥缈之时,他忽然想到一句话,天为盖地为床,自己眼下不就是如此么?想到床盖,思绪不免又联想到自小安眠的那张床榻,今夜未曾归家问安,不知娘亲会如何想。
“子时还未归家,娘亲和巧儿姐该着急了,也不知香秀是否睡了……”
李溯思绪万千之时,定然不会想到,那个猫儿姑娘,此时正躲在棉被里对着那个彩面小人儿怔怔出神。
————
“殿下真不打算去看看李兄么?”玄志站在门边,一双黑眼珠默默盯着太子殿下。
身着赤色蟒袍的少年此刻正坐在赵希颐书房里,他盯着手中典籍头也不抬,更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已差人去吕府通报过,吕府自会派人来照看他。”
小道顿感无奈,堂堂太子,自从钻进师父书房就是一副痴迷之态,眼下他身边的经书典籍已经堆积如山,他还在翻阅,也不知在查找些什么。
“殿下,您想查阅什么内容,大可告知于我,像这样瞎翻也不是个办法。师父好些典籍都是珍藏孤品,若有损坏,他回来定不饶我。”
“天塌下来有我扛着,小玄志无需害怕。”太子冲小道咧了咧嘴,随后他抬手理顺额头上的蜜珀流珠,继续低头翻阅。“且让我独自思考一番,若有不明,我自会请教。”
天塌下来?小道玄志看着地上散乱如山的典籍,若将其尽数归纳收整,也不亚于一座书山砸在自己的脑袋上。
望着太子一目十行的模样,玄志忽觉一阵气闷,于是他决定眼不见心不烦,走为上策。
“殿下既不肯去,就请自便,不过还望殿下珍视典籍,千万莫弄破弄丢……”
不等玄志说完,太子便连连答应,态度极为敷衍。“去吧去吧,我知道的。”
叹气过后,玄志无奈转身,御天观交给老肖执掌就够乱了,眼下太子又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真就是开山工的命。
玄志一边摇头,一边朝李溯所在的庭院步去。“水火之劫,水火之劫,如今我真是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境地,师父果然没有算错……”
御天观内的楼阁庭院都由木制长廊衔接,玄志瘦瘦小小的身影穿行其中,身上宽大的道袍随风而起,颇具仙风道骨。
随着他愈发行走,长廊两旁的灯火则愈发惨淡,原本干净滑亮的地板到了此处也失去了蜡光,只剩一种无人问津且缺乏保养的灰黄。
玄志对周遭的死寂毫不理睬,他继续迈步,又穿过两列厢房后,终见白墙那头有一棵银杏树窜出头来,那些枝芽上的嫩叶青黄相接,随风扇动。
盯着树上的叶子看了一阵,玄志刚想绕过白墙进入院中,迈出的步子却蓦地停了,他侧过脑袋,朝着身后长廊轻笑道:“你来啦?”
长廊那头,自黑暗中走来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她手上提着一个方形木盒,里头不知装着什么。
“许久不见,小玄志。”
听闻这个称呼,玄志一改笑颜,暗暗皱眉。“你偷听我与太子说话?”
“恰好碰到嘛,我本想先去书房拜会赵真人的。”女子一手提盒,一手掩口笑道:“说起来,赵真人呢?是在看顾溯溯么?”
想到师父,自然就想到师父抛给自己的一堆烂摊子,玄志忽感头晕脑胀,他双眉一塌,摆出一副丧相。“师父扔下我兀自问道去了……”
“咦,东宫来人传话,说是赵真人亲授溯溯法诀,怎地又走了?”
“唉,说来话长……”
见形式与所想相背,女子快步走上前来,匆忙抢在玄志前头迈入了院门。
莲足跃过门槛,只见正前方的堂屋门户大开一片昏暗,唯有缥缈香味残留。女子忽闻细微人声,又侧首朝庭院看去,银杏树下,菖草丛中,有少年正在酣睡。
此时,玄志紧步跟来,他顺着女子目光看去,见李溯睡相安然,心中才稍稍安定几分。
“我以为李兄还未醒呢,看来他进境的确很快。”
女子不言不语,她走至李溯身旁放下木盒,又悄悄蹲身,伸出玉臂轻抚李溯印堂。玄志对于女子此举并未感到异样,他轻步上前,提起木盒兀自进了堂屋,随后屋子里便又亮起了微弱烛火,为整座庭院添上一分暖色。
玄志全然不顾庭院里的二人,他熟稔地将蒲团草席理好,又自顾自将木盒打开,果不其然,木盒里头顿着一只矮矮胖胖的紫砂小锅,小锅旁边还配着几套碗碟小勺。
咧嘴一笑,玄志迫不及待地揭开紫砂锅盖,锅里顿时热雾腾升,他轻轻一嗅,闻到一丝甜意。
“莲子、百合、龙眼、枸杞,还有半方冰糖?巧儿真有心,炖的都是我爱吃的。”
“瞧你那馋样!”
小道闻声扭头,身穿桂色衣裳的女子正抱着李溯走进房来,他赶忙上前帮衬着将李溯放在草席上,顺手又将一个软布蒲团塞到李溯脑袋底下。
“李兄竟睡得这么沉?”
“他初通经脉,行气又耗尽神思,睡得沉些也正常。”
玄志点了点头,然后自觉将木盒中的碗碟拿出,随手盛起两碗。“你这话说的,好像今日为李兄护法的倒是你才对。”
“我倒是想,你们提早告诉过我么?”
“这事你得找太子殿下问罪。”
“哟,狐假虎威?”
“嘁,实话实说!”
巧儿一撇嘴,懒得再和玄志计较,她凭空唤出狐裘给李溯盖上,又弯腰替李溯收了收衣襟,胸前露出一片丰盈。
“你方才说赵真人问道去了,又是为何?”
小道本已舀起一勺莲子羹,他正将食物送进口中之时,忽然听见巧儿出言发问,霎时食欲顿无。
随后,玄志勉强将勺中的食物咽下,待他理好了思绪,放好了碗碟,才一板一眼道:“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