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太阳还未彻底西斜,李溯与香秀携手自飞鸢门步出,此刻东市人潮不如午时或戌时那般密集,遥望青虬街那头,东市白石牌坊底下并无多少人烟,负责检察出入货物的军士立在阴凉处呵欠连连。
二人走在宽阔的青虬街上,香秀小手紧紧捏着一张不知折了几次的熟宣纸,她悄悄斜眼瞧了瞧李溯的表情,试探着问道:“昨日我整理的那张清单,当真不现在顺手采买么?”
“大琹海珍珠不用急,等我自洋洲归来,给你们带上几大斛。”
“又不当饭吃,不用带那么多的。”香秀浅浅一笑,又问:“其他的呢?”
李溯微微侧头,阳光之下,青眸透若翡翠。“等我回来,咱们再一块儿挑。”
“哎呀~本姑娘等不急嘛,要不,今日先买一些?”
望着少女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还有那副娇滴滴的模样,李溯心底一软差点就松了口,但他想到洋洲之行充满未知,又抿了抿唇,哄道:“乖,听我安排就好,我自有打算的。”
“那好,你可别骗我。”
“不会。”
一边说着,二人漫步走入东市,眼下客流稀少,两人漫步在旗幌招牌底下,有不少小贩商家对着他俩吆喝揽客。
“家传手艺,手工朱钗,公子买一支赠予姑娘吧!”
“胭脂水粉,上好的胭脂水粉,姑娘进来瞧瞧?”
“驴打滚~米凉虾~玫瑰糖水儿~来吃来看咯~”
各式各样的小吃玩物应接不暇,那些商贩比赛似的招手吆喝,一人声浪更盖一人。
声声入耳,李溯只觉耳朵快要聋了,赶忙牵起香秀小手逃跑似的从小贩摊位前溜走,香秀则转头冲着那些贩夫走卒徐娘老妪灿然一笑以示歉意。
那些摆摊青壮见这姑娘一笑,喊到干哑的嗓子霎时没那么痒了,好似喝了甜凉茶一般。
“跑慢点儿,跑慢点儿~”香秀边跑边喘,发髻金钗颠簸摇晃,很是轻灵。“我跑不动啦!”
闻言,李溯骤然止步,香秀停步不及整个扑到他背上。“呼~呼~人家是卖东西,又不是剪径山贼,你跑那么快干嘛?哎呀,累死我了,呼~呼~”
香秀扶着李溯后腰气喘吁吁,她两鬓碎发被汗液沾湿,贴在红润的面颊上。“怕他们抢你钱啊?”
李溯转过身来,眼前少女面如红桃,整个人像困倦猫儿一样赖在他身上。
“可不就是抢钱么?什么手工朱钗,都是匠铺用铁模打出来的。还有胭脂水粉,买给你用,再怎么说也得桃花斋起步吧?街边买的东西也敢涂在脸上,不怕毁容么?”
“还有米凉虾、玫瑰糖水儿,你这几日不是不能吃寒凉的么?还馋兮兮地盯着瞧,晚上肚痛我又不在身边,能好过么?”
“啧!我怎忘了你还不能跑动,身子有无大碍?”
少年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话,少女靠在他胸膛上乖乖听着,越听,耳朵越烫。
靠着李溯坚实的胸膛歇了一阵,香秀面上红霞终才散去,她直起身子望着李溯,眼中光芒宛如凌波。
“怎么忽然如此贴心?”
“嘿嘿,不喜欢?”
“倒也不是,就是怕习惯以后,你又不在身边。”
心里咯噔一下,李溯一言不发,默然抬手替香秀扶正金钗。
香秀察觉说错了话,冲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咱们快去珍绣坊看嫁衣吧,走,走,走。”
这回,反过来由香秀在前牵着李溯的手,她后脑勺上的垂挂双髻,就像是小白兔塌下来的耳朵,望着她头饰发髻一摇一晃,李溯心情便没来由得好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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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太子东渡之事昭告之后,三省六部便忙得不可开交。
身为工部左侍郎的香衡自然也逃不开各式各样的安排,今早上完朝会,午间巡视完工坊,直到未时才能回到府中吃上一口冷饭,谁料屁股还未坐热,又被夫人拉到东市来闲逛。
那俏丽妇人嘴上说是他政务繁忙,领他出来散散心。可真相只有香衡自己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个男人帮他付钱提包。
“夫人啊,你我已经逛了好几间布庄,你到底选定没有啊?”
“催什么催,没看见我正烦着呢!”
“烦?烦什么?”
“你瞧瞧这两缎布匹,织工印染难分秋色,还有方才珍绣坊那批新上的货,都是我的心头好,当真是难以抉择啊,你说烦不烦?”
年方四旬的中年男子只得默默点头,他转身来到店门口,深深吸了一口门外清凉的空气,早知下午就呆在工坊里监工了,回家作甚?
是工坊的饭不香?还是太子殿下的事不急?
“老香,你快过来帮我挑啊,站在门边作甚?”
香衡木然扭头,只见俏丽妇人正扯着两块青色布料眉头紧皱。“你来看看这两匹,哪个好些?”
鼻中沉沉呼出一股凉意,香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至妇人身边,他凝着眉头,愣是看不出来这两匹布有何不同。
“这两匹……呃……我觉着,这匹好些。”香衡头大如斗,他随便指着其中一匹,只希望可以赶紧付钱提东西走人。
“这个?”妇人将布匹掀起,透光观察了一阵。“这匹好是好,就是薄了一些,做出成衣暂时还穿不了。”
香衡暗觉无奈,果然自己的夫人还是自己最了解,她的所有反应都在预料之中,于是,香衡又抬手指着另一匹随意说道:“那就这个,我摸上去要厚一些,初春穿正合适,秋季也能穿。”
“这个?颜色稍稍暗了一些,不显气色啊,可料子摸上去的确是好……”
此言一出,香衡几近晕厥,他抬手轻拍胸口,以解气闷。
见状,妇人赶忙扶住他的臂膀,愁道:“怎么了老香?哪儿不舒服?是不是政务繁多累着了?”
香衡摆摆手,唉声叹气。“没事,与朝政无关,就是吃太饱了。”
“唉,你说你,午饭也不好好吃,硬要拖到未时回来吃冷饭,算了算了,我多说两句你又嫌我唠叨!你出去自个儿逛逛吧,消消积食。”
“嗯?”确认没有听错之后,香衡如蒙大赦,转身就走。
“等等。”
中年男子足下一颤,又满脸惫懒地回过头来,只见那俏丽妇人放下布匹走上前,一把将香衡宽厚的大手牵起,随后那青葱玉手,顺势捏在大手的手心与手腕处。
“这两处穴位叫作劳宫和大陵,你自己按按,可以消食。如若还不舒服,你就去回春堂找大夫帮你看看,我买完布匹再去寻你。”
望着风韵犹存的妇人低头为自己按摩,香衡这才舒心不少,先前烦闷散去大半。
“夫人何时学的岐黄医术?”
“阿秀这几日常常晚归,小珍看我操心,就学了些按摩手法给我解乏,俗话说久病成良医,我看也看会了些。”
“咦?说起这个,我听说阿秀最近总往晏大人、赵大人府上跑?不如我明日上朝,顺路去问问怎么回事?”
妇人眉头一垂,嫌弃道:“等你问,黄花菜都凉了!我早就派人远远跟过阿秀,发现这妮子每逢有空都会去往长兴街那头。长兴街那地界你也清楚,空旷得很,我怕被阿秀发现也就没让下人跟到最后,你给好好回想回想,那两位大人府邸,是住长兴街附近么?”
“长兴街……”提起这三字,香衡首当其冲自是想到了吕府,细细思忖一番后,他点了点头。“的确是在那附近……也罢,把稳起见,我明日还是再问问,这妮子终日外出,还是得知道她在外头做些什么才放得下心。”
“也好,那你一会儿去回春堂,再顺手买几对儿人参,明日去到人家府上总不能空着手,再说阿秀又与人家千金交好,借此疏通疏通也是好的。”
香衡轻轻握住妇人双手欣慰一笑。“还是夫人想的周到,那我先去买人参?”
“去吧去吧,千万记着找大夫也给你自己看看啊,我别的不愁,就怕你身子不好。”
“知道了。”拍了拍妇人白皙嫩滑的手,香衡才又折身出门。
这时,妇人好似想到什么,又喊了他一声:“哎~老香~”
“怎么了?”
香衡回头,只见自家夫人笑靥轻挂,那张保养得宛若羊脂的成熟面庞上飞起一抹红晕。“再抓些枸杞、地黄、锁阳、红枣回来,晚上给你煲汤。”
中年侍郎霎时菊部一紧腰窝一酸,赶紧灰溜溜地跑了,逗得妇人掩口直笑。
出了布庄大门,香衡才敢挺起胸膛腆起肚子,他背负双手迈着八字大步在街上瞎逛,这时,才稍稍有些三品大员的样子。
朝回春堂那边走了一阵,春风拂面神清气爽,香衡胸中再无气闷之感,于是他又抚着八字短须,暗自思量。
“夫人待我不薄,平日又操劳家事,若不然,给她个小小惊喜?”
身为工部要员,香衡平时都是与沙盘图纸、石木金铁、匠人劳工等打交道,官场上互相逢迎他尚且游刃有余,可对讨好女人这一套,他着实没有经验啊。
思来想去,他回头望向街道两旁的商铺,宝丽阁、天工阁,这两家是做首饰的,如今夫人不在身边,他怕买回去不合心意,略微摇头。
远处还有桃花斋、碧桉堂,是卖胭脂粉黛口红精露的,他又不太懂这些玩意儿的优劣与用法,摇了摇头,他也将这两家排除在外。
“如若不然,还是去珍绣坊买两匹上等布料?夫人也说珍绣坊新货是她的心头好,就买这个好了。”
心里打定主意,香衡便折返方向,往珍绣坊那边去了。走在路上,想到夫人先前挑选布匹那纠结模样,香衡又忍不住在心中思量,“也不知买什么颜色好,方才那两匹偏青,不如再买两匹喜庆点儿的颜色。”
既去珍绣坊,他微微一笑,又想起一个香艳旖旎的夜晚,“上回夫人在珍绣坊采购的白丝睡袍也不错,这回我偷偷买两件黑色的,晚上再喝几碗她炖的大补鸡汤,也算是犒劳犒劳自己。”
念及此处,香大人双拳紧握急剧颤抖,他足下越走越快,半分也舍不得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