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青年还真是错怪自家先祖了,当初在厉家的帮忙下,来到这片不毛之地,垦荒除草,抓地成山,垒出十座,设下了一道无形壁障盖住,一来是隔绝南陈与北楚,二来是怕修炼时气息泄露,被有心之人洞察,厉家一个名不见传的小族都能把手伸到这里来,何况那些大宗望族,只是没人愿意来这种穷山沟里淘金。
厉家都是在他以及后辈辛勤耕耘了近两千年,才愿意来碰一碰运气,但如果这里有一个手握大宗内门长老全部身家财宝的逃命人,消息一旦泄露,那就是两回事了。
初到此地,聆挽尘一祖也不是没想过修炼那位内门长老与人拼杀的功法,但他只是一个资质不足的外门弟子,虽然是个人精,头脑足够聪明,但筋骨慧根不够,一身修为都是通过不当手段吸取而来,又没人在一旁指导,差点走火入魔,吸取来的一身修为,也险些没保住。
重伤之躯本就难以痊愈,又添新伤,与牛头马面擦肩而过。
十山一祖不是没想过刻苦钻研,突破自身桎梏,重返家乡那边隐姓埋名,低调做人,毕竟兵行险招,不就是为了脱去外门笑话的帽子,出人头地,若他能无师自通,把那位内门长老的功法吃透消化,具备大宗内门长老的实力,还怕没有宗门愿意接纳他,做他的靠山!
区区厉家,也就构不成任何隐患了。
如果那次意外不幸发生了,哪里还有不断进出南陈、北楚的十山后人,厉家也早就来捡漏了。
之后就把从那位内门长老身上搜刮来的功法与许多宝物,统统封进了卧龙窑,埋进了断鸿县的一处山谷里,没想到会被倒斗之人当墓葬给掘了出来。
进出卧龙窑的唯一办法,就是那柄断剑,所以即便厉家倾巢而出,也没人拿得走自己留下来的宝贝,至于大凉山那群小孩子,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那座卧龙窑,可不是厉家的纸鸢渡船可以比拟的,毕竟是一位大宗内门长老的避暑行宫。
一环扣着一环,心思极为缜密,没有愧对后人封给他的人精称号。
十山一祖传给后人的,就只有从大宗外门学来的筋骨锤炼,以及呼吸吐纳之法,这也是大凉山研究了两千年,也赢不了女将后人的根本原因,两者不在一个层面。
就像是翰林院大学士,去和一个乡下的私塾学生比文较墨,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他虽然学得了吸取别人修为的法子,但却没有见过可以把修为渡给别人的门路,甚至在家乡那边都没听过,否则每个大宗望族还散尽家财尽心尽力培养弟子做甚,只要在老祖宗弥留之际,将自身修为渡给后世子孙,也就不会有门庭改换,家道中落一说了。
擎天台上谈了许久的两人,落日黄昏才停下话头,后面一直都是厉圣源在说,聆挽尘在听,这又让青年想起了在牢狱里的日子,也不知道那些家伙怎么样了。
心里最挂念的,不是自家夫人的亲爷爷,反而是那个叫李春回的书呆子。
南陈北楚大战过后,皇帝就下令特赦,把京都牢狱里的那群读书人全放出来,恢复了自由之身,但听说有两人刚出来两天,因为憋得久了,去游山玩水,没有及时回到家中,甚至没有找到藏身的破庙,惨遭血鸦掏眼挖心。
聆挽尘回到自家宅院时,月明风轻,沈纤与丫鬟做了一桌好菜,点了一对红烛,夫妻两个对面而坐,丫鬟坐在侧边,谁都不想先动筷子,这顿饭,是离别前的践行。
明日就是丈夫和丫鬟正式上山修行的日子,不得携带家眷入山,开山大弟子作为表率,更不能破这个例,要是每个弟子都拖家带口,那就不是修行,而是去享福,一年只有一次下山与家人团圆的机会,一次五天,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
最后还是由聆挽尘先端碗执筷,夹了一口菜就着饭扒进嘴里,打破了三人之间诡异的宁静,之后是沈纤,最后才是丫鬟,以前认了青楼出身的春桃做姐姐,沈纤的贴身丫鬟虽然一直以下人自居,但聆挽尘早就把她当妹妹了,在十山里,作为独子,没有体会过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意,把林霄当兄长,再补一个岁数比他小点的弟弟,就齐全了。
也不知道先祖是不是有先见之明,才会孕育独子,认做姐姐的春桃,惨死于榜眼郎家乡外的千人围杀,刚刚以长兄身份主持完聆挽尘与沈纤大婚的林霄,随后就饮恨于南陈北楚十山一疫,偏偏两次他都在现场,两次都无能为力,可笑的是,请旨去断鸿县那一趟,他带着林挽初那小丫头逛街,期间让一个算命老先生测过命,并非天煞孤星,反而是天庭饱满,福泽连绵。
沈纤轻轻问道:“山上能写信递出来吗?”
聆挽尘答道:“不能,山门才立起来不久,管事的机构不完善,没有专门传递信件的邮差,说是等过几年才能开门迎客。”
“大概要在山里修行多长时间,才能出师回家久住,不是过年才可以回来的那种。”
“这个我不清楚,得看各位山主如何安排,我问过,我老师说想要学完他的本事,至少也得七八年。”
…………
丫鬟在一旁不愿插嘴,安安静静地吃饭。
晚饭过后,丫鬟回到自己的卧室就蒙头大睡,起初用棉花团把耳朵堵住,怕小姐姑爷那边动静太大,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她也早到了思春该嫁人的年纪,小姐也托媒婆给自己说过一门亲事,但小丫鬟死活不答应,还把罪过推到沈纤身上,问小姐是不是嫌弃她,不要她了。
别看沈纤贵为小姐,却不太敢惹她这个贴身丫鬟,自小丫鬟从沈家脱离,独身一人随她来到这处宅院,照顾夫妻两人的饮食起居,就更不敢惹小丫鬟生气了。
夜色褪尽,日上三杆,吃过早饭之后,聆挽尘和丫鬟换上了赤水拂意门发下来的服饰,这种衣裳是花钱请皇宫里的锦娘绣的,因为是批量定制,有图样,倒也不用花太多心思构造,照葫芦画瓢,开山大弟子的服饰,腰间是一条红丝带,而内门弟子的腰间,是一条白带,最靠后的外门弟子,腰间则是纹有一条黑带,就在束腰衣带上方的位置。
沈纤一直把二人送到城外,先和小丫鬟“耳鬓厮磨”,说了一些体己话,叮嘱进山之后要好好修行,将来给她这个留守空房的糟糠之妻撑腰,不能让姑爷欺负。
和小丫鬟分开,移步到丈夫身前,四目相对,竟是无言,虽不是生死离别,但即将要分开的日子,也太过久了些,从最初的怀揣着功利心接近,到现在的相知相守,男人能感受到她的情意,她的付出也能从男人那里得到回应,已是彼此命中最为重要之人。
聆挽尘上前一步,将沈纤揽进怀中,他这一路走来,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最初对少女处处提防,后来慢慢敞开心扉,再到如今的异常珍惜,必须进赤水拂意门的原因有很多。
其一是为了弄清楚一祖与厉家的恩怨,解开断鸿县的卧龙窑谜团。
其二是肖珏也被选上了,榜眼郎家乡外的千人杀阵,春桃惨死,也许不是肖珏所为,但聆挽尘不喜欢赌,更不喜欢把赌注压在别人手里。
其三是厉圣源应该不会轻易放他走。
但最大的原因,是怀里的沈纤,有些失去,无关痛痒,而有些失去,就真的很要命,比被人抽筋剥皮还要痛,如果能用自己这个所谓的女将后人的命,不说换取天下苍生安宁,只要能换春桃和林霄喜笑颜开,他会毫不犹豫拔剑自刎。
这些话,聆挽尘没说与沈纤听,十山里二十年孤独养出的性子,改不了,总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太矫情,以至于无论鼓足多大的勇气,都说不出口。
目送丈夫和丫鬟离开,丫鬟一步三回头,甚至想过留下来陪着小姐,不进这个山门了,但小姐说既然她有这个“仙缘”,就莫要辜负,如果因为自己耽误了丫鬟,小姐一辈子都不会心安,而且真要留在宅院,最多明年或者后年,就会狠下心帮她说一门亲事,把她嫁出去。
聆挽尘只是在走出百米之后才回头看了一次,男人和女人表达自己感情的方式,有很大的不同,世人都说女人内敛,其实在欲舍还分之时,男人比女人更加内敛,无关乎脸皮薄厚,只是怕自己回了头,就真地不走了。
直到丈夫和丫鬟的背影变成小黑点,沈纤才缓缓转身,肖珏被定为老鸦的接班人,今天也是要上山的,转过身的沈纤和肖家嫡长子隔着十几步望着对方,有时候,世界真的很小,在某些特殊的时段,特殊的场景,最不想见到某些特殊的人,偏偏老天爷就是不喜欢成人之美。
气氛很微妙,打招呼也不是,不问一声好也不合适,因为都瞧见彼此了,最终还是肖珏上前几步先开口,少女站在原地,期待这位肖家嫡长子假装不认识她,悄悄从旁边经过,但往往事与愿违。
“如果他不是女将后人,结果会不会截然不同?”
不管自己以后有多大的成就,即便在山上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刻苦,超越了那位有祖荫傍身,才被立为开山大弟子的女将后人,也不管日后能延长多少年的光阴,眼前的少女,都终将是他心里抹不去的意难平,就像那位因无一官半职在身,而痛失小和尚的榜眼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