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心中有了微妙变化,钱财买不到的独一无二,最是打动人心。
沈纤转头看向别处,不敢直视沈见秋幽怨的眼神,逢年过节、六十大寿的时候,也没见小妮子对自己这个亲爷爷这么用心过,不过他当年追沈纤奶奶的时候也是这副心无旁骛的德行,有其爷必有其孙,倒也没辱没他沈家的传承,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快,这臭小子凭什么?就凭他是女将军沈清的后人!虽然初见之时也动过招他做乘龙快婿的心思,可看见孙女上杆子倒贴,又是另一番心境。
这臭小子上次当着爷孙两说的择偶标准还历历在耳呢,没想到小妮子会这么不争气,男人看女人,八分看皮囊,两分看才气,孙女的皮囊在整个京城内难寻二具,尤胜她奶奶当年的风韵,也就在庖厨之事上弱点,留不住男人的胃,风雅文艺,少有敌手。
近几年的家属探监日子,都是她进牢狱陪自己说说话,小妮子十岁的幼年期,他都没见过孩子一眼,但在这两月见一面的五年里,早就把小妮子看得比沈家其他任何人都重,包括自己的亲儿子。自然不想看到隔着一层纱的女追男发生在小妮子身上,虽说女将后人实力不俗,又有祖上余荫照拂,但以小妮子的容貌才情,从来不缺世家大族的寻花人。
沈见秋当着两个年轻人的面重重叹了一口气,本想叮嘱一些青年若是流水无情,就别惹少女落花有意的话,考量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人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动了心,旁人的劝说只会适得其反,至亲之人也一样。转身看着井口大小的铁窗,透过丝丝缝隙遥望窗外的蓝天白云,不再理会监牢门外的两个年轻人。
沈纤叫了好几声爷爷,沈见秋置若罔闻,站在透过铁窗溜进来的几缕光线中,神若游龙,不知钻进了哪个浅滩。
“小妮子看来是打心眼里认可这个臭小子了,先看看这段缘分是双向奔赴,还是单边讨好,若二人真能喜结连理,自己也该出去主持沈家大局了,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该还的,还是得还!”
见沈见秋不理会自己,沈纤也不再徒劳,闲来无事,陪着聆挽尘去找那个榜眼郎,聆挽尘本以为有沈纤在一旁坐镇,榜眼郎多少会有些放不开,后来证明是他想多了,这家伙越说越起劲,不过幸好不像李春回那个书呆子只懂得以文会友,榜眼郎名为王申,小时候家境贫寒,是这座牢里为数不多没有家世底蕴托足的人,从乡试入学到一路文考中榜眼,走得很艰难,比青年弱冠之前的十次下山经历还要跌宕起伏,过程虽然坎坷不平,但每一次努力的结果都是好的,不像青年,每次都在临门一脚就出山的时候,被老父亲提着衣领子拽回家。
榜眼郎家隔壁住了一户外乡逃难来的异姓人家,茅草房是他父亲一手帮着搭建,那户人家住进村子里不久,家主因为在逃难途中染上盲疾,第二年就瞎了,发病后请郎中诊断,才知道是被一种叫摸眼蚊的虫子叮咬过。
男人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一瞎,吃穿住行都要人照顾,夫妻两人膝下还有一位幼童,与榜眼郎相差三岁,为了省时省力多干活养家,幼童的头发被其母剃光,略去了洗头这一道工序,榜眼郎见了就叫小和尚,也没问过幼童的名字,久而久之就一直把他当男人对待。
一起玩耍遭逢内急憋不住的时候,直接当着小和尚的面掏出家伙,小和尚每次都会在他屁股墩上狠狠踹一脚,洒得裤裆上斑斑点点,还有一股不忍直闻的骚味,榜眼郎虽然文弱但胜在年长三岁,气不过,自然是要报一脚之仇,小和尚跑也跑不过,打也打不过,好几次被榜眼郎欺负出哭腔,但那小子偏偏就只和榜眼郎投缘,其他人家的小孩子不管怎么引诱,都不能让这条小蛇出洞,每次榜眼郎上山掏鸟蛋、下水摸鱼,小和尚总是跟在后面,不离不弃。
出身名门世家的沈纤,哪里听过这些感伤和趣事,一会儿面露愁绪,眼眶含泪,沈家老太君仙逝的时候,沈纤才十岁,心里的痛并没有那么刻骨铭心,过了几天也就渐渐磨平了,失亲之痛,随着年纪越大,痛也越深,便会记得越久。
一会笑得前仰后翻,特别是听到榜眼郎当着“小和尚”的面掏家伙撒尿,尤其强烈,身为大家闺秀,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如此生动形象的描述,自有一副画卷徐徐展开,不愧是读书人,聆挽尘也是抿嘴莞尔,这也是为什么他热衷于来这座牢狱里听人讲故事的根源。
他人之路,自有一番别样的风景。
后来榜眼郎才知道是为什么,小和尚父亲瞎了以后,其母力不从心,好几次没来得及给庄稼浇水施肥,都是榜眼郎父子二人代办,苗子青黄不接时的食不果腹,也都是榜眼郎父亲准备一袋粮食让榜眼郎亲自送过去,小和尚正是念及这份恩情,那时候的榜眼郎是心不甘情不愿,毕竟自己家的余粮也不多。
到了眼睛看不见的第五个年头,其父亲为了不拖累妻儿,趁着妻儿两个在地里忙活不看家,独自摸到一处树林里割腕自杀,找到人的时候,尸体已经凉透僵硬,就原地葬在小树林里,其他人家对此不闻不问,埋尸体的土坑也是榜眼郎父子帮忙。
经此一事后,小和尚也不怎么和他玩了,消沉了好一段时间,后来懂得自己洗头了,其母才没有继续给他剃光,之后榜眼郎就在父母的催促下参加乡试,侥幸获得夫子的认可,进入塾堂读书练字,两人之间的会面约玩就更少了,主要是榜眼郎被书中的颜如玉所勾引,一心想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无暇他顾。
入学几年,肚中墨水日渐积累,自诩文人雅士,与乡里没进过学堂的孩子就更玩不到一块了,所思所想都是不同的天地,虽然两家人仅有几步之遥,但忙于考取功名的王申,没再去约过儿时的玩伴,小和尚倒是逮着他回家的间隙找过他几次,不过王申都没有迈出门槛应约,只让父母帮自己打发。
后来某一日看书看得乏了,趁入秋之前去赏一赏山中美景,路过隔壁家门口,思前想后也没出声叫一下小和尚,独自进了山,行至一处溪水绿潭前,一时兴起想重温儿时的水下摸鱼,四下无人脱了个精光,跳进水中。
鱼没摸到,摸到一只光洁的手臂,吓了王申一个半死,以为是有人活腻了来此跳河自杀,赶紧将水中人拖着上岸,在快浮出水面时,手里抓着的光滑手臂突然如游鱼一般迅速从他手中挣脱,一颗秀发披肩的脑袋掠出水面,双手护在胸前,眉眼含怒地盯着他,两人对视看清彼此的容颜时……。
说到这里,榜眼郎适时停口,有些话全说出来就没什么意思了,倾听者的心领神会才是讲故事的精髓。
在青年愣神期待榜眼郎下文的时候,沈家嫡女指着榜眼郎欲言又止,片刻后化作一道岔气的笑声,回荡在牢狱中久久不散。世家千金的仪态全无,哪里还有以钱财美色试探女将后人底线的面目可憎,沈见秋听得直皱眉,因为隔得远,他听不见榜眼郎的温言细语,只闻沈纤的肆意大笑。
沈纤笑完,拍了拍稍显崎岖的胸口,憋出一句话:“莫不是小和尚变小尼姑,还被你这个道人给轻薄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旁边听得入神的聆挽尘恍然大悟,原来榜眼郎下水捉住的那条光洁手臂,就是隔壁家那个小和尚的皓腕,小时候是个‘和尚’,长大了变成‘尼姑’,小时候踹他屁股是因为男女有别,虽然不知情,但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干这种事,欠收拾!如果后来不入学堂,朝夕相处,估计也能慢慢发现‘小和尚’并非和尚的端倪。
榜眼郎露出一丝窘态,哪有这样说话的,这才是真正的骂人不带脏字,和尚、尼姑、道人,就差没蹦出一个秃驴安在他头上。
对门李春回竖着两只耳朵,甚至把一只耳朵从狭长的铁筋空隙里伸出来,对准了三人交谈之处,这般不成体统的偷听,都是沈大小姐的功劳,榜眼郎才开始讲述不久,借书消愁的李春回被沈纤的一声大笑破境,哪里还有心思看书,接着又发现这位沈家大小姐的侧脸面露愁容,这才想一探究竟,听听到底是个怎样曲折离奇的故事,能弄得人悲也不是,乐也不是。
“清风苏,潭波扬,痴儿相对,顾盼生情。平川弱柳难自抑,流水本无情,落花终有意。凑对,凑对,一双苦命鸳鸯!”
偷听至末尾的李春回即兴说了几句词,事情接下来的走向脉络,榜眼郎不说,几人也能猜出个大概,多半是榜眼郎看到一朵出水芙蓉,小时候整天被他叫小和尚的男孩,竟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娘子,一时被美色所惑,见色起意,上门提亲把小时候的‘和尚’娶回了家,有了之前父子二人帮忙打下的坚实基础,儿时的玩伴情义犹在,女孩家里也没个男人,这桩婚事,两家长辈肯定是乐见其成。
只不过如今的榜眼郎身在牢狱,隔两月一次探亲的日子也不见有女子来探望,多半是树倒猢狲散,在京城立不了足,带着孩子远走他乡了。
就在三人想到榜眼郎接下来肯定是上门提亲,中间可能会经历一些不痛不痒的波折,最后娶得美人归,生儿育女过上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时,榜眼郎说了一句很简单的话,却是语出惊人!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经过潭水下意外的邂逅,他确实知道了以前的小和尚是女儿身,名为狄柔,模样也极为俊俏,解开层层误会后的两人也的确暗生情愫,其实狄柔对榜眼郎的情根在小和尚时就种下了,但当他准备好聘礼和练习了不下几十遍的求亲说辞上门时,得知狄柔已经被其母亲许给了外村另一户人家,月内就要过门完婚。
榜眼郎家里也不和谐,老父亲知道隔壁小子是个女儿身后,极力撺掇王申上门提亲,但王申母亲却是坚决反对这门说亲,以前王申父亲带着儿子主动去隔壁忙前忙后,她就颇有微词,认为是王申父亲看上了隔壁家那个狐狸精,那时候的‘小和尚’他娘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素衣麻布也藏不住诱人的身段。
王申父子不在家的时候,王申母亲经常上门警告狄柔母亲离自家汉子远点,最好搬出这个村子,得不到答复就恶语相向,狄柔母亲性子柔弱,不与之相争,为了免去类似的麻烦事,狄柔一直被母亲要求作男孩子打扮,胸口也一直用棉布裹着,许的那户外村人家对儿媳妇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自理生活诞下个孩子就行,至于容貌是否清秀,自家儿子是颗裂枣,来个歪瓜也无妨,还能不用担心采花贼惦记,红杏出墙坏了家里的名声。
等女儿出嫁之后,了无牵挂,狄柔母亲打算搬出这个村子,躲那泼妇远点,找个僻静的地方讨生活。
狄柔起初是不答应这门婚事的,找了榜眼郎很多次都被拒之门外,母亲多次以男方家憨厚老实吹枕边风,加之王申母亲多次上门言语挑衅,少女年纪又小,这才动摇了狄柔心里的坚定,应了这门不情不愿的糊涂婚事。
那日去山林谭中洗澡,也只是应了母亲的要求,净身!直到夫家那边来接人之前,月内每天都要洗一次,干干净净地上花轿入门。怕被人偷看,这才用了换气潜水的法子,随身衣物也都藏在过膝的草丛里,这也是王申临近潭水却没有发觉水中有人的缘故。
两个年轻人明白彼此的心意后,也想了个希望能圆满解决此事的办法,尽力令各家都不吃亏,带上双倍的彩礼去那户外村人家退婚,但到了那个村子,那户人家见着真人后,说是不管王申凑出多少彩礼作补偿,他们也只要这个儿媳妇,经过王申和狄柔不厌其烦的软磨硬泡,最后的妥协也是要五十两银子。
在听故事的几人看来,这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零花钱,可那时候的王家村整个村子也凑不出三十两现银,谁家愿意卖牛卖地去成全两个不懂事的小辈!要是知道王申那小子能中榜眼,入京为官,卖房也不是不可,只不过身后之事,神仙难料。
五十两犹如天方夜谭,显然是在故意刁难,这家人倒也是人精,看着夫唱妇随的王申和狄柔,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要是敢不顾长辈颜面私奔,届时本家就带着婚约纸书,请狄柔母亲去官老爷府里坐坐。
白纸黑字受律法保护,当时答应订立婚约时还有媒人与同村的老一辈在场,不怕狄柔母亲不认账,悔婚需得双方一致同意,若是女方家先反悔,而男方家不同意,女方家无论如何也要找一个生理正常的适龄女人嫁过去,否则按律法判惩,主张订立婚约之人应入狱两年,以抚平男方家的不满。
两人也想过把生米煮成熟饭,以此逼迫男方家收回彩礼,主动退婚,但经过这么一闹,那户外村人家哪里还会给他二人独处的机会,家里的男丁倾巢而出,紧紧跟着二人,轮班监视,第二日一早花轿就停在狄柔家门口,狄柔可以不嫁,但狄家必须得请出一个生理正常的适龄女子进花轿,王家村里的其他人户愿意帮这个忙,他们也不是非狄柔不可,狄柔母亲要是愿意代女出嫁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嫁过去以后就得同时伺候她老伴和儿子,当婢女丫鬟来指使。
万般无奈之下,狄柔含泪上了花轿,王申只能眼睁睁看着花轿渐行渐远,而束手无策,只恨自己没有一官半职在身,袖中的手指被捏得发白,那一刻的文弱书生,更加坚定了考取功名的信念,悬梁刺股努力了三年,终于是一路披荆斩棘中了榜眼。
只是再回头去看,早已物是人非。
当自己身穿七品袍服,带着一队人马立在那户逼婚的人家门口时,一个女人正给怀里的孩子喂奶,脚边还跟着一个岁半的稚童,已经能开口说话叫爹娘了。那个女人凝视了榜眼郎许久,没有起身相迎,默默转过身继续给孩子喂奶,只是有几颗晶莹滴落在吃奶孩子的脸上。
当初抬着花轿进王家村逼婚的那一家人,认出了眼前的官人就是那个上门退婚的穷酸书生,颤颤巍巍上前噗通跪在王申脚下,哭喊着求王申放过他们,要是官老爷不嫌弃,尽管把狄柔带走就是,只是两个孩子是他家传宗接代的香火,还请官老爷手下留情。
榜眼郎一句话也没说,同那个喂奶的女人一样,默默转过身离开了村子,临走时让手下人丢了两锭金银,回到王家村时,对于村里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好客,一点也不领情,径直把父母接上进了京城,出村那一刻,身后骂声一片。
“养不熟的白眼狼,自己发达了,就不认村里人,还有没有点良心!”
“永远别再回来了,王家村就当从来没你这号人!”
…………
狄柔的母亲自狄柔嫁出去的第二年,就离开了王家村,也没去狄柔所在的村落,至今音讯全无。
有人说是和野汉子跑了,这是传得最多的说法,散播这个消息的人,正是榜眼郎的母亲,说得有理有据眉飞色舞,大部分人将信将疑,榜眼郎是不信的,要是真想改嫁,早在家里男人自杀后的几年就应该给狄柔找继父了,而不是独自一人把狄柔抚养到可以出阁为母,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就算其还住在他家隔壁,他也没心情瞥一眼。
当初若不是狄柔母亲的极力促成,他现在是官场情场双双得意,哪会留下这么大一个遗憾。
直到现在升至四品,被世家抛弃进了京都牢狱,站入世家的阵营,他一直都知道弃车保帅的那一天早晚会落在自己头上,最大的憾事不是丢了官爵,吃了牢饭,依然还是年少时爱而不得的意难平。
对门的李春回,一个活在当代,未到不惑之年就被冠以文圣之名的读书人,在这一刻也失去了写词作赋的兴致,人家当面揭开了疤痕,不能给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这文圣一名可不是他倨傲自封,自己给自己戴高帽子,也不是官家皇室提名,赐了他牌匾,逼着天下承认,而是南陈所有读书人公认的金字招牌,文坛里一直有李文圣的故事流传,凡是有以文会友的盛事,很多时候都不需要费口舌,只要报上“李春回”三个字,分量就能压得在场的读书人喘不过气来。
试问整个南陈国疆,谁能一日斗诗百首,首首令人赞不绝口,唯有文圣:李春回!
但也正是因文圣之名而入狱,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养肥了,杀猪刀架在脖子上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人的名声太大,一些无妄之灾接踵而来,没有本事踩着你上位,那就放几只冷箭,做几个局败坏你的名声,让你背上妖言惑众鼓动人心的罪名,进了牢狱,看你还如何蹦跶。
十四年前,用时两刻钟,连猜一百七十六个灯谜的记录,至今无人能破,老一辈中最有资格被叫文圣的翰林院大学士,也曾尝试想打破李文圣的记录,不过最终用时半个时辰,停在了第一百四十八个,而他年长李春回二十九个春秋,花了两倍的时间依然未能完成。
文圣之名自此被一直锁在了牢里,至今无人能接,偏偏牢里传出去的消息,让外面的读书人更加羞愧,被锁在牢狱里的李文圣,每日要读好几本产自疏香楼的话本,天天拉着对门的榜眼郎吟诗、作对、赋词,文学功底不仅没有因为牢狱之灾荒废,反而日益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