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只轻轻煽动翅膀悬停半空的血鸦,聆挽尘的脸色不比南陈皇帝好多少,后发而至的大凉山众人怔怔不语,这东西已经不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那群掏眼挖心齐人高的血鸦已经够震慑人心了,今日瞧见的这只,宛如一座小山包,而且就在大太阳底下。
之前一直认为血鸦惧怕阳光的结论被推翻,或许是幼年时期怕,成年了不怕,赶过来不是为了看热闹,但在插手前得先掂一掂自己的斤两,十山尚存时,常年在山里直面豺狼虎豹的聆挽尘,看着那只犹如乌云盖顶的血鸦,心中不免发怵,不用试探他也知道,即便集齐自己与大凉山众人之力,也奈何不了那只血鸦分毫。
虽然来此不是为了袖手旁观,但能力所限,也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聆挽尘看了看南陈皇帝,不想喧宾夺主,犹豫片刻还是高声开口:“不知诸位到此有何贵干?”
楼顶上的十位红袍看懂了聆挽尘是在问他们,可他们并不知道青年说什么,语言不通。
十位红袍头顶上方,突然一阵红雾翻腾,待红雾散去,硕大的血鸦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红袍的国字脸中年男人,双眼紧闭,相貌极其普通,属于那种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货色。
红袍国字脸中年男人低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朝着聆挽尘努了努嘴,与他挨近的其中一位红袍人影目光一凝,一股肃杀之气锁定了人群中的高大青年,没有任何征兆,连句场面话都不说,整个人凌空踏步而来,两百米左右的路程,那人只是跨出了五个步子,便到了聆挽尘头顶,抬手间,一个与青年双肩等宽的巴掌印凭空出现,向着聆挽尘天灵盖狠狠拍下。
巴掌印势大力沉,还未压到青年身上,青年双脚站立的地面,青石板寸寸断裂,身板壮硕的青年也在巴掌印压下来的力道中渐渐弯曲双膝,全身动弹不得,只能依靠纯粹的肉身力量来硬抗,须发被压得紧紧贴住肌肤,额头上沁出斗大的汗珠,紧咬牙关,全身血肉都在颤抖,那是一个人即将力竭的前兆。
就在青年扛不住,巴掌印离青年的天灵盖已不足两尺,双膝马上要跪倒在地之际,一道破风声呼啸而来,速度之快,犹如一闪而逝的电光火石,巴掌印猛的从聆挽尘天灵盖上抽离,如同一支离弦之箭,拍向直奔红袍身影而去的流光,两者刚撞在一起,巴掌印便四分五裂,镜面被打碎的声音传开,流光依然对着红袍身影疾掠而去,只是速度缓了很多,那人也不敢怠慢,不知何时,手里出现一方玺台,握着玺台砸向流光,一阵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就像是一个凿石的工匠不断挥舞铁锤砸铁杵,争执不久后,奈何不了彼此的双方各退一步。
流光停在了聆挽尘身前,众人这才看清其真身,是一柄没了剑尖的断剑。
那位袭击聆挽尘的红袍身影,甩了甩握着玺台的手臂,大致知道青年身前断剑的来历,对于这个结果,还是有些不满意,都已经成了一个无主之物,杀力最大的剑尖也不在了,他竟险些抵挡不住,虽然自己也没尽全力,可也用了七八分。
“没想到还真被他炼化了!”红袍身影收起玺台,用家乡话自顾言语了一句,南陈这边没有人听得懂。
先前那个实质般的巴掌印,一来是给青年一个下马威,二来是一个逼断剑现身的手段,他要真想杀聆挽尘,只需巴掌印迎向断剑的一半速度,聆挽尘早成一滩贴在地面上的肉泥了。
今日发生的奇怪事,让人目不暇接,特别是南陈皇室和大凉山那边,十位突然冒出来的红袍,一只堪比一座大殿的血鸦,血鸦击退禁军万箭齐发的手段,之后在众人眼前使了障眼法,于红雾中化为一道红袍人身的国字脸中年男人,而后其中一位红袍展现的神仙打法,凌空踏步,仿佛空中有一条看不见,却异常坚实的平路供其落脚,眨眼之间就到了女将后人的头顶,那方巴掌印虽然只针对女将后人,但他们这些近距离的旁观者,又何尝感受不到其中所蕴含的滔滔能量。
女将后人一直被公认为南陈的最强武夫,没有之一,这是近两千年来,女将后人用实力向世人证明的,不是自封的头衔。
但青年在对方随意抬手生出的巴掌印下方,只能“卑躬屈膝”,别说还手之力,招架之力都不曾有过半点,完全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任红袍宰割。
之后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流光,快到人眼不能察觉,至少大凉山那边没有任何一人捕捉到断剑的痕迹。
绝对是一件大杀器。
双方交上火,他们才能勉强看出一丝端倪,一时间,后背冷汗直冒,如果女将后人用那柄断剑攻他大凉山的山门,全山弟子齐力抵抗,也会在顷刻间被杀得一干二净,可为何在与北楚的恶战中,差点力竭身死,也不肯使用这柄大杀器,以此剑方才展现出的威能,只要可以坚持个把时辰,足以决定战争的胜负。
或者说,这些神仙手段,只能对像红袍身影的那些神仙使用,而不能用于屠戮“凡夫俗子”,也许这就是‘神仙’们制定的规矩吧,就像他大凉山的弟子规,学成出山后,不得恃强凌弱、强取豪夺,但凡出现冒天下之大不韪,利用自身武力收敛不义之财、欺男霸女,大凉山长老都会亲自跑一趟,清理门户,从来不会因往日的师傅情分而有偏私,下手狠辣,犹如不死不休的世仇。
但肆虐京都长达半月之久的血鸦,好像已经坏了这个规矩,却没见有其他‘神仙’出手制裁,难道这些规矩里边,还有特事特办?或者就像是民间作案,民不举,官便不究,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能想到世界上真有神仙,现在见到了,也只是他们不可企及的高高在上,哭诉无门,而那些血鸦只在夜间活动,也许也是想借此逃避疏而有漏的恢恢天网。
聆挽尘因为之前见识过断剑,红袍身影的神仙手段,对他的冲击不是那般强烈,即便差点被对方一巴掌拍死在地上,他眼中的震惊依然是最轻的,当巴掌印转向疾驰而去的断剑时,他才明白对方并不是真心想杀自己,只是猫戏老鼠,另有所图。
用他这只小老鼠,引出更大的老鼠。
自己这个女将后人和断剑比起来,一文不值,想起出山之时,南陈皇帝老儿命令千卫倾巢而出,去接他的场景,如今回首看去,是多么的可笑。
那个袭击聆挽尘的红袍身影,收起玺台后,转身去了皇宫最高处,也不见他有多余的动作,那方玺台自己就无影无踪了,回到先前的位置,连同巨大血鸦幻化的人身,十一位红袍就这样目中无人地交谈起来,丝毫不把南陈皇室、大凉山、女将后人这三方南陈最强势力放在心上。
上万人的恢宏场面,只能听见十一人不急不慢的交谈,曾几何时,这份殊荣只有大凉山才有,十年一次的选徒大会上,便是这般光景。
“在这种穷乡僻壤待了上百年,辛苦你了,此次自立门户,你功不可没,可位列元老,往后宗门的一切大小事宜,你都可参与,至于福缘利禄,与我十人相当,这个结果,你可满意?”回到原位的红袍,率先与巨大血鸦幻化的人身交谈。
红袍国字脸中年男人低眉垂首:“这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能得如此厚待,荣幸之至,往后定以宗门荣兴为己任,不辞辛劳。”
“丢了剑尖,还剩多少威能?”另一位红袍以心声言语,懒得开口,这样交流起来也方便。
手持玺台与断剑硬碰硬的红袍,也以心声回道:“大概还有六成到七成,不过已经被炼化了,如今虽然成了无主之物,但想要逼其易主,除非打碎重铸,那老小子应该是借某种秘法,给这柄断剑下了一道残念,以保薪火不断,估计是怕我等出尔反尔,掐死他这根独苗。”
“慧根筋骨如何?”身位更远的一位红袍以心声询问,他们知道,先前那个巴掌印,不止是为了逼断剑现身,也是用以探查青年周身的血肉筋骨,这种探查远比大凉山的摸骨更彻底,从天灵盖到脚底板,不放过一丝一寸。
“筋骨和那老小子相比,相差甚远,至于慧根,在我等以前的宗门内,只能在中间划划水,冒不了尖,和我旁边这头九百年老鸦差不多。”
“你们觉得是收,还是逐?”
“既然选择来这里开宗立派,开山大弟子尤为重要,虽然在咱家那边只是勉强入流,但在这里好像就是顶尖了,老鸦相中了一位,但据他所说,那位的慧根筋骨都是不及这小子,毕竟占着先天的优势,以后是要拿来立榜样的,至少徒子徒孙提起他们的首席大师兄,不至于没脸见人。”
“可你刚刚给了他这么一个下马威,现在变脸说要收他做弟子,他怕是不会领情。”
“不露两手震震他,以他之前的经历和见识,估计那个土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一个只会说大白话,而没真本事的人,如何做别人的师傅。”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你二人去当说客,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先去看看风水,占个好位置,把山门立起来。”
最左边那位红袍随手丢出一个纸鸢,纸鸢迎风狂涨,不大一会,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成了一艘带着翅膀的小船,九位红袍陆续跳入其中,乘风远去,留下那位打压过聆挽尘的红袍,和化为人身的血鸦收拾烂摊子,红袍国字脸中年男人只是留下做个中间人,给双方翻译,这种事他早已熟门熟路。
看着那道风驰电掣的纸鸢渡船,聆挽尘无端想起了断鸿县的卧龙窑,两者所用的材质,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但还得摸过才能做决断,就像是民间当铺品鉴年代久远的瓷器,有些看起来釉色相同,似乎是出自同一个朝代,甚至同一座官窑的瓷器,经过品鉴师傅的敲敲打打,里外探究,很多时候能区分出优劣或者真伪。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知道断鸿县那口卧龙窑会不会有腾空而起的一天。
待纸鸢渡船不见踪影,留下来的两位红袍纵身一跳,到了聆挽尘跟前,其余众人,无人敢有异动,大气都不敢出,断剑只是安静漂浮在聆挽尘肩头,一道道呈胶质状的细微气流绕着剑身打转,蓄势待发。
经过一番打量,以南陈人的面相说法来看,老鸦身边的红袍大概三十岁上下,面如冠玉,肤色极其白皙,掺杂着一两丝红润,看上去比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还要娇贵,背负着双手,只是身材不如聆挽尘高大,略显单薄,若不是喉结凸出,胸口平平,此前难得的开口也是浑厚嗓音,否则很多人估计会猜测此人只是喜欢女扮男装。
那人不动声色,嘴巴也没有开合,化为人身的老鸦在一旁左一句南陈口音,右一句他乡奇语,来回间插地替两人翻译。
“他叫聆挽尘。”老鸦向那位红袍介绍聆挽尘的时候,很简短,就说了五个字,因为剩下的,那位心里有点底数。
“我家公子叫厉圣源,刚才那一巴掌印并非是要杀你,只是为了逼它现身,我们来这里是准备开宗立派,刚才的手段你也瞧见了,现在,我家公子想收你做开山大弟子,愿与不愿,希望你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说到“逼它现身”之时,老鸦指了指漂浮在聆挽尘肩头上的断剑。
聆挽尘还在缓劲,先前那个压顶而下的巴掌印,就像一块断龙石,分量太重,他的身板有些扛不住。
深吸了几口气,身体渐渐放松,不再那么紧绷,轻轻喘着气试探道:“在答复之前,我能不能先问清楚一些事情,关于我的先祖和肩头上的断剑。”
老鸦转达了青年的意思,厉圣源略显犹豫,迟疑了片刻,才把自己能说的让老鸦翻译给青年。
“这柄断剑,是一件集齐了很多天材地宝的命器,若是剑尖还在,威力足以开山,但破镜难以重圆,即便找回了剑尖,两者虽有联系,却也不能无缝衔接,要想合为一体,除非回炉重造,它虽然能在你危险之时护你周全,并非是认你为主,应该是它和你先祖有契约,至于剑尖散落在何方,能护你到几时,这些我也无从知晓,关于你第一任先祖的事,我只能告诉你,他之所以来此地,是和我们做了交易,交易内容,现在还不能说,等你能出师的那天,我自会告诉你。”
聆挽尘皱眉,这些话说了等于白说,一点营养都没有,最关键的就是那个‘交易’,断鸿县一行,他就知道自家一祖不是南陈或者北楚的原住民,为何会设下一道无形壁障把十座山封禁,外人死活都进不去,他十山一脉进出山也受限制,如今看来,一祖在外面混得可能不是很风光,也许很凄惨,就像那些进赌场输了钱的赌徒,到处东躲西藏避开讨债人,一不小心被抓到,要么还钱,要么被打得皮开肉绽,伤筋动骨一百天。
肩头上漂浮的断剑,也许是一件不知从哪里偷来的赃物,希望一祖的手脚不是那么不干净,聆挽尘不喜欢偷鸡摸狗之辈,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先祖。
聆挽尘此刻心中天人交战,念头急转,想到了很多,一条线就可以牵出一张网,厉圣源也许和自家一祖有仇,收自己做开山大弟子,不是看得起他,而是想把祸害掌控在手心里,把他养成秋后的蚂蚱。
或许也是为了得到他肩头上的断剑,等这柄断剑彻底与自己脱离,不再看护自己时,自己的死期可能也就到了,而厉圣源口中的交易,其明明知道详情,却不肯告诉自己,无非是想借此吊着自己的胃口,好把聆挽尘留下来做所谓的开山大弟子,让自己有个盼头,盼着从这些人创立的门派出师的那天。
这个出师的日子,可长,可短,都是这些人说了算,他不信这几位来此开宗立派的红袍,会毫无保留地对他倾囊相授,多半是教他一些不入流的三脚猫功夫。
可若是不答应,自己又何去何从,带着沈纤奔赴万里之外吗?自己是个武夫,吃得了千里迢迢之苦,可少女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从小娇生惯养,断鸿县里的两节山路就让她吃尽了苦头,何谈迁徙万里,可他能抛下沈纤不管吗?
虽然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两人成婚洞房时的山盟海誓,历历在耳。
在少女的要求下,第一次同床共枕之前,褪尽衣衫的两人摸着彼此的良心说过,只要对方不弃,另一方便不能离,生死相依。
若是这些人真对自己有所图谋,应该不会放任自己安然离开,以先前展现出来的雷霆手段,即便沈纤愿意陪自己浪迹天涯,估计两口子也跨不出这京都半步。
从那些掏眼挖心的血鸦可见一斑,这些人绝非善类,不说罪大恶极,但要做到杀人不眨眼,应当不难。
不过如果这些人真想杀自己,刚刚在断剑赶到之前,聆挽尘早就成一滩肉泥了,或许厉圣源与一祖做的交易,其中一条可能是留自己一命,保全血脉传承,他只希望这些‘神仙’能信守承诺,不要出尔反尔。
当下除了答应,似乎别无他法能帮他走出这个困境,留下来成为开山大弟子,做权宜之计,后续脱身的法子,只能慢慢筹谋。
“我答应做这个开山大弟子,希望几位掌教不要误人子弟,不求倾囊相授,但求有问必答,不要嫌弟子愚昧。”
老鸦深深看了一眼聆挽尘,这个回答,既在他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其实他觉得青年十之六七不会答应,剩下的十之三四才是答应,没有把交易的详情明说出来,显然就是以此作鱼饵,钓他上钩,不管这个开山大弟子是火坑,还是真心实意,最起码遮遮掩掩的,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事。
…………
纸鸢渡船上的九人,不仅游遍了南陈山河,连同北楚那边也看了个遍,最后的选址,是在南陈一处荒无人烟的群山之中,主要是北楚那边山河太少了,大多是荒原,适合开荒种地,用作山门所在,太寒碜,他们是此地的第一批拾荒者,往后肯定也有和他们一样心思的外乡人来分这块蛋糕,此时没有其他同类竞争,自然是要选择一个山水兼备的最富饶地段。
最开始看上了大凉山的大本营,里面有十七座山峰,十五条江河,布局很别致,别看大凉山全是一些大老爷们,可这些人把山里规整得井井有条。
亭台楼榭、登山云梯、花团锦簇、小池绿荷、青石板、地萝衣、翘檐走灯、暗渠灶台,样样齐全,从大地方来的几人发出了由心的夸赞,这番打扮已经快赶得上一些“仙子”的居所了,不用抢,一句话就能要过来,那群武夫估计还得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这不叫鸠占鹊巢,而是互惠互利,大不了将山门改造一番后,把那群在此地生活过的武夫全盘接纳就是了。
不过终究是别人用过的,到处都是别人生活过的痕迹,对于这一点,众人一致嫌弃,在这方面,他们不喜欢捡现成的便宜,还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才更舒心。
纸鸢渡船最后缓缓降下,停在一处比较空旷的草地上,前方群山连绵,起伏跌宕,一眼望不到尽头,群峰之间,沟壑纵横,不乏陡崖峭壁,水势落差极大,有龙盘虎踞之相,挑来挑去,此处最适合立一道山门。
收起纸鸢渡船后,看了半天天地大势的九位红袍,很是意外,因为就在前面不远处,山脚到半山腰的中间,是一块斜犁地,方圆大概四五亩,上半部分栽了很多农作物,下半部分种了很多果树,花红柳绿,而在这块地的右上角,孤零零的一户人家,人不是群居动物吗?
在他们家乡那边,离群索居的,基本都是一些活得像王八一样长命的老怪,把人间世故冷暖都尝遍了,才会想着找块清净的偏隅之地,避世隐居,以期在清心寡欲之下,让自己的修行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