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深处,暗红的河流正在缓缓流动,像是大地之母身体内数以万计的血管之一,粘稠而又温热。如果不是因为有一只倒霉的小动物失足跌下河岸,你不会发现这条看似安静的河流拥有着能将皮肉焚烧成灰烬的致命温度。
来自地核尽头的热能和岩层之间的相互挤压,将坚不可摧的岩石群熔化成灼烈的岩浆。这本应是一条能摧毁世间万物的的死亡之河,但现在,那个正在河中悠闲游泳的人影却打破了生命的界限。
准确的说,他并不悠闲,他是在逃命。因为在他漂浮在岩浆表面的身体下面,一条细长的巨大黑影正逐渐浮现,以一种极为霸道的力量拨开层层岩浪,狂暴之势,仿佛是中生代海洋中致命的沧龙在追捕着它看中的猎物。
巨兽撞破岩层,吞饮熔浆,在即将咬穿猎物之时,人影熟练地跳上断壁,沿着突出的石块爬上了河岸。
巨兽仿佛并不甘心,从极热之河中立起它那庞大的、遍布鳞甲的黑青色的身躯,像一个被惹怒了的帝王,愤怒地咆哮着。
从岩壁上迸射出无数根银白色的锁链,狠狠抽打着伤痕累累的巨兽。锁链凝附着滔天的雷霆,以狱门的名义将暗红河流铸造成巨兽的永恒牢笼。
末世的地下四层,圣墟。
“所谓与魔共舞,见识到了,”早已坐在石凳上,等候多时的白马吟辰说道。
刚从岩浆里爬上来的年轻男人脱下用巨兽的皮制作而成的潜浆服,郁闷地叹了口气。他郁闷的并不是自己被巨兽追杀,而是他每次潜入岩浆都得穿上这层紧绷绷的令他浑身不舒服的兽皮,他自己的身体本来完全可以对抗熔岩的温度,灼炎之间,能够像如鱼入水一样安然无恙,但确保他爬上来不至于使他赤裸能够抵御岩浆灼烧的衣服倒真是个问题。
他抬头看了一眼来客,仿佛对与魔共舞这个词已经免疫了:“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尊贵之人该来的地方。”
“如果我代表末世的白天,那你就是黑夜。论影响力,我可能还不如你,”白马吟辰揉了揉额头,“青铜术士,慕容越。”
“我只是个登不上台面的铸剑人,跟你这样的顶级战斗力没法比,”慕容越的话听起来有些懒散,不过他说的是实话。作为极少数的能操纵青铜的稀有信徒,他拥有着横穿熔岩,能够取用地核温度锻造至尊之器的超级血统,但仅有一段骨脉的脆弱能力,使他在面对任何恶灵时都毫无战力。他必须待在地底,因为只有潜藏才是永恒的安全。
“凡世间屠魔之利器,皆出自青铜术士之手。你的名号,足够把你推上信徒之巅。”白马吟辰说的也是实话,在末世屠魔的六百年历史里,虽然弑君者作为魔族帝王的刽子手,一直屹立在信徒的顶峰,但是身处幕后,为所有战士提供矛与盾的青铜术士,却被更多的信徒所尊崇,包括弑君者本人。信徒内部,青铜术士的人员继任,远比弑君者的继任更加隆重,毕竟,所有有能力抹杀帝王的信徒都可以成为弑君者,但青铜术士却必须是青铜天使的子嗣。
“那我可真给这个名号丢人了,以往的青铜术士都是强如弑君者的顶级信徒,到我这却变成了一个儿童水平的弱鸡,”慕容越坐在地上休息,平复下大量消耗大的体能。
“这不怪你,毕竟你的骨脉被恶魔封死了。但恕我直言,你的身体强度简直是变态,居然不依靠元素就能在岩浆池里跟涅睚比游泳。”
“涅睚?”
“岩浆里封印的巨兽,就是名为涅睚的恶灵。它是炎魔之王和夜丈浮屠的儿子,拥有火焰与金属的双重血统,”
“操,远古帝王之间居然也能混血。原来与我相伴的是这么一个恐怖的东西。搞不好哪天我就死在它的嘴里了。”
“你居然不知道?”白马吟辰难以置信。
“没人告诉过我,我只知道我需要趁它不注意的时候,取得它的鳞片,配上地核的温度炼化成武器,最后还要在它的暴怒声里活着爬出来,”慕容越抬头望了望漆黑不见五指的岩洞顶部,回忆着他呆在这里的十几年的孤独,“或许我早就该死了。”
白马吟辰打断了他:“你是最不能死的人,所有人都依靠着你来武装自己,他们本身也都是你的盾牌。如果有魔族要贯穿你,那么所有信徒都有义务替你挡下死亡,包括我在内。”
“放屁,”慕容越从身后掏出他刚从熔岩里取出的东西,将它狠狠插入岩石。庞大的岩石断层,都因为这柄圣器的存在而开始颤抖。
白马吟辰脸色沉重,因为他很清楚,这柄新出世的武器意味着什么。
修行高深的少数信徒在死亡时,身体里的骨脉可以炼化出一种极为纯净的元素晶体,配以世间至尊金属,可以铸造成能够与信徒身体里的自然之力产生共鸣的屠魔武器。青铜术士就是用这种叫做“昆陀子”的晶体,加上涅睚的青铜鳞甲,为历代信徒增强战力。每把武器都有它的灵魂,都代表着某个已死信徒的屠魔之心。
“逆鳞,我为它取的名字”慕容越抚摸着青铜锏上细腻的金属纹路,眼神里凝聚着不舍与哀伤,“来源于我的老师,青铜臣。”
白马吟辰继续保持沉默。
“你们口口声声说愿意倾注一切保护我们,可老师死的时候,你们有谁在现场?难道只因为老师已经卸任了青铜术士的职位?”
“青铜臣是自愿离开末世庇护的,我们也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的确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如果我在场,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慕容越耷拉着脑袋,也知道青铜臣的死的确不能怪罪任何人,他刚才只是在说气话,抱怨老师当初的离开和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铸造那柄青铜锏,是为了让我去给他报仇?”白马吟辰心里非常失落,与他同龄的信徒又少了一个。
“不,逆鳞锏是我的,”慕容越拔出圣器,紧紧握在手里,“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死。这是涅睚的逆鳞,老师也是我的逆鳞。”
“老师的实力,并不比你弱多少,”慕容越继续说道,“能杀死他的魔族,你该明白是什么级别。”
“我就是做这个的,”白马吟辰微微俯首。
“历代弑君者,皆提弑君之剑,但那把剑现在对于魔族鲜血的渴望已经衰减了,”慕容越起身,审视着他视若一切的庞大红河,“白马吟辰,我将以屠帝之名,为你铸造一柄更加强大的圣器。”
“必将恭候,”白马吟辰也站在了他的身边。
“你是九段巅峰猎人,是最接近大天使的存在。只有你,才有资格杀死魔族帝王的新生继任者。历任弑君者,大多守护末世至生命终结,只以弑君之名,却从未接触过魔族皇帝。但你不一样,你是真正有机会亲手杀死他的人。”
“愿与君携手,将风魔的头颅砍下。”
两位孤独的人,并肩立在悬崖之巅。
他们的脚下,是那只生于远古的,庞大巨兽的悠长低语。
***
数百具腐烂的尸骨在回荡着的脚步声里挣脱了沉睡,镶在岩壁里的眼珠也逐渐苏醒。青铜古灯燃烧起冰冷的火光,照亮了这座死地的森然容貌。尸骨欢呼、雀跃,它们一同抬起破碎的头盖骨,高举手臂,并肩迎接着新的死亡伴侣。
骨架欢腾,眼珠旋转,无头骑士摘下自己的腿骨,已死的歌姬舞动着干枯头皮上仅剩的几根头发。死亡的盛宴刚刚开始,霍凉便用银王的子弹为它落下了帷幕。
死亡的子民们又重新陷入了沉寂。
霍凉穿过白骨之海,手持冰刀贯穿了青铜像的喉咙。
“阎魔寺,末世地下四层,圣墟的尽头,”霍凉为陆千羽拨开蛛网,“地狱之门的封印之地。”
陆千羽惊讶地望着眼前这座古老的寺庙,难以想象在地层深处,居然还潜藏着这么一座宏伟的建筑。古灯、大佛、青砖……一切井然有序,简直要比那些古代皇帝的地下墓葬宫殿还要庞然庄穆。
“准确的说,这里并不属于末世,”霍凉仰望着他身旁的弥勒佛像,“这座寺庙兴建于南朝,原本是佛道清修之地,后来却因为某些缘故沉入地底,变成了末世的起源地。”
“你是说……这里通向地狱?”陆千羽小声问。
霍凉刚想说话,却忽然注意到,从刚开始就一直屹立在不远处的佛像,脖子的方向好像正在微微扭动着。
霍凉举起银王,准备随时崩掉那尊佛像。
“你好像与其他人不同,”佛像从殿堂转过身子,拄着拐杖跛脚走来。
霍凉才发现原来那并不是青铜古像,而是一个披着麻衣的人。只不过,那个人的脸紧紧隐蔽在斗笠里,让霍凉猜不透来者何人。
“你也是死亡的子嗣,”瘸子摘了斗篷,阴森森地笑着说。
霍凉和陆千羽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那个人的脑袋上,没有耳朵和鼻子,只有在脸的正中央处长了一只异常庞大的眼珠和一张没有嘴唇的嘴巴。
“不用害怕,”独眼男驼着背,紧紧盯着陆千羽,“我曾经也是人类来着。”
“你就是地狱的守门人?”霍凉问。
“寡人拓拔焘,你来这里干什么?”独眼男好像对霍凉有些厌烦。
“拓拔焘……”霍凉心里一惊,“难道获得永生之躯,永远驻守地狱之门的人就是北魏的鲜卑大帝。”
“秃驴误我,”独眼男愤怒地喊道,“奸人篡道,贵人救我于叛乱,我本想重归帝位后将逆党赶尽杀绝,可奈何被永生的欲望迷瞎了眼睛!”
“人类的肉身挣脱不掉死亡的律令,你活了这么久,一定是吃掉了地狱恶魔的心脏。我一直都很困惑,在六百年历史的末世之前,是何人阻挡着地狱恶魔的百万大军,现在看来,南朝的众多寺庙里,大有屠魔驱邪的强人异士。”
“你也是来诅咒朕的?”独眼男身上散发出腐烂的黑色气息。
“我不会诅咒你,我只会诅咒地狱里的恶魔,”霍凉笑道,“难道你不想吗?我来替你诛杀那些打扰你的地狱低语。”
独眼男松下了紧绷的铉,疲倦地拄着拐杖,缓缓挪到地上坐了下来。
“千年来,朕一个人呆在这里,目送着一代代的人来这里送死,孩童变成老人,士兵化作尸骨。朕夜夜不能入梦,每当我闭上眼睛,那些地狱里的声音就会撕扯着我的脑子,他们高喊死亡,欲将我粉身碎骨。”
“毕竟你掌控着人间与地狱的阀门,”霍凉安慰着眼前这个半人半魔的远古帝王,“恶魔太多了,需要清扫,不然积攒太多,冲破阀门也是有可能。”
“臭小鬼,你以为你是谁?”拓跋焘叹了口气,“欲闯魔界,你必须组建一支军队,就像二十年前的那群人一样。”
“眼熟吗?”霍凉拔出女皇和银王,“我正是他们遗志的继承者。”
“仅剩的两个人也已经死了吗……那你又何德何能?”
“这个你不用担心,”霍凉从兜里掏出一个装满了蚯蚓的铁盒子,递给了拓跋焘,“我不是去发动战争的,我去找人。我的一个朋友落在了那里。”
拓跋焘抢过铁盒子,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根鲜活扭动的蚯蚓,扔进嘴里享受而贪婪地咀嚼着:“你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既然你执意如此,朕就满足你。”
拓跋焘拄拐领着霍凉跟陆千羽走向寺庙的殿堂里,在一尊积满铜锈的大佛前站定。
拓跋焘拍了拍手,一只小老鼠从佛像的贡品里钻了出来,颠颠地跑到三个人的脚下。
陆千羽看着拓跋焘抚摸老鼠的样子,感觉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北魏大帝此时也就只有能够号令过街老鼠的威严了。但下一秒,她就惊住了,因为她忽然发现,那只小老鼠居然也只有一只大到异常的眼睛,加上尖锐的小嘴,跟拓跋焘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那只老鼠立起身子,硕大的眼睛变得猩红燥热,好像被施予了定身咒语一般一动不动。
“原来地狱之门就是一个眼球,”霍凉恍然大悟,“毁灭天使昔拉砍下了魔族初代皇帝的头颅,将他能开启地狱之门的眼睛取了出来,这只老鼠只是众多容器里的一只。”
“你认得这只老鼠吗?”拓跋焘的眼睛也变得猩红燥热,有些不屑地问道。
“鼠魔……”霍凉为自己的大意感到尴尬,“鼠魔的血统是‘蚀烛’,能将万物吸入眼睛。”
“如果你有本事,”拓跋焘丢给霍凉一颗干燥的眼珠,“就用这个活着回来吧。”
在替换上地狱之门后,鼠魔先前的眼睛便成了闯入者返回人间的令牌。
“再见,死亡的子嗣,”拓跋焘冲着他们二人中的一个挥了挥手。
只是一瞬间里,他的身影就在忽然骤起的庞大热风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