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已走,请来埋伏的田庄兵士散去,内室也已收拾好,乡塾恢复如常。襄楷让张角先不急回屋。
“方才左慈踢中你一脚,可还好?”
“回塾师,无碍。”
“之前骨折之伤?”
“已近痊愈。”
“那就好,那就好……”
张角见襄楷支支吾吾地,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便道:“塾师有何诫示?但说无妨,门生恭听。”
襄楷说:“你阿父将你兄弟二人托付给我。我应承下来了便理应不负所托。如今他不见踪迹,你们兄弟可算是无父无母,我更觉肩负之重,所以……”
张角赶紧接过话:“塾师于我和张宝,岂止是师更为义父。我和张宝久居乡塾,不仅于此学经习赋,起居亦是塾师照顾,恩情九车难载。塾师所言当如父言,塾师所训当如父训!”
襄楷点点头,说:“如此,我便直说了。嗯……你觉得韩央这人如何?”
“博学强记。虽生于富贵之家,但知礼乐施。”
“哦?他暗算你兄弟二人,断你臂骨,你不恨他吗?”
“……”张角犹豫着,他不敢对襄楷撒谎,“说不恨是假,但能够原谅他。”
襄楷点点头,对张角说:“希望你日后大业有成之时,也能这般广怀若谷,不计睚眦,事事须恤人善谅!”
“学生谨记。”
“你又怎么看左慈这个人?”
“虽颇有神通,实为妖孽,乃方士之耻。”
“据我所知,左慈原本并非如此。他早年精通五经,擅长占星之术和炼丹,此时他还常以丹药之妙广济众人。后于天柱山的一个山洞得到了《太清丹经》三卷,习得此经后,世间开始传言他能驱使鬼神,后来他又偶得一部《九丹金液经》,便痴迷于以御女术求长生之法,渐渐的变成了如此人模鬼样。”
“难怪他这么想得到《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原来他这些本领都是从奇书上学得。”
襄楷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问张角:“若有一法能遣神使鬼,你想不想学?”
“想!”
“若有一法能查天机感万物,你想不想学?”
“想!”
“若有一法能济万灵救众生,你想不想学?”
“想!”
“学成之后,你便集方术之大成,即可创道立宗,实现你阿父的梦想。但学得这些……”说到这里,襄楷的语气逼咄起来,“须违儒家三纲五常,弃七情乱六欲,乱八德十义,你学还是不学?”襄楷严厉地望着张角,末了还补充了一句,“不急回答,好好想想,你要如何舍?如何得?”
张角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襄楷的那一句话字字戳进他的心里,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砸下来,层层叠叠地压在他的胸口。这些问题,他其实也想过,但总是回避着不敢去认真面对。他害怕有答案,也害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襄楷阅人无数,桃李满天下,张角这个得意弟子的心路轨迹他又怎么不会感知一二。
七里沟活埋一整支车队;陷阱中烧死卢银;傀针入心逼左慈解咒……
这一步一步尽显张角的聪慧,但这些心计也看得襄楷胆颤心惊。他不由得想起张坎当初千叮万嘱暂时不能让张角得知太平经第二卷的存在,也总算是理解了张坎的担忧。有几个人能面对这般诱惑不改本色?超越常人的能力必然带来无拘的恣意妄为,不好生约束,张角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左慈啊。
张角如此聪明,怎么会听不明白襄楷的敲打,内心中的涛天巨浪猛烈地叩问着他的心扉。
思考良久,张角朝襄楷跪下,郑重回答:“择正道,扶清元。不慕强惟问心,旁门左道不可取。塾师放心,无论张角日后如何,当事事心存善念,顾人惜物法遵天道,绝不行违伦之事。”
襄楷颔首,将张角扶起,语重心长地说:“万万记住你方才所言,无论你日后是方士还是官吏,遑论布衣还是锦绣,当不变本性。”
“嗯!”张角认真地点点头。
“好,你回去吧。”
襄楷看着张角关上门,脚步声远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希望这孩子真的能经得起考验。
张宝一直未睡,在屋里等着张角。
张角一进门,张宝就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刚才左慈的喊叫和田庄兵士的动静惊动了乡塾所有人,张宝知道出事了想去看看,偏偏有经师看守着众学童不让出门,急得他团团转。
张角将大致情况和张宝说了一遍。张宝见张角被解了咒行动已恢复自如了,大为高兴,蹦蹦跳跳说要庆贺,便找出那个木奁放在几案上。
张角哑然失笑,原来张宝是惦记着这些点心。于是便让张宝随意取了吃。
张宝边往嘴里塞,边问是谁送的。张角答是韩琴做好送来。
张宝听了,赶紧咽下嘴中的食物,把剩下的半块放回木奁,赌气地说:“我才不吃他们韩家的东西,韩央那么坏,他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可如此!一树之果尚苦甜相殊,何况于人。”
“对了,你能不能也放一根傀针到韩央的身体里,这样他就不敢再欺负人了。”张宝兴奋地问,“而且呀,这样还能令他听我的话了,让他往东就不敢往西。”
张宝笑嘻嘻地想着,好像韩央真的就成了自己手下听话的奴仆似的。
“万万不可,韩央错不至此,方术怎能用来害人谋私?”张角打断了张宝的胡思乱想,不禁想起了襄楷的训诫,越发觉得方术这刃过于锋利,一不注意便会伤人伤已。
夜深了,张宝沉沉睡去。张角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看着放在枕边发着幽光的紫竹杖,决定明天天一亮就把这杖藏起来。左慈走了,自已应该暂时用不上这根杖了吧。张角心里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