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我想你明白,正如我想你明白我。
——《失城》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可能对于十八九岁青春热血的年轻人来说,生命就像一列刚刚提速的火车,平稳、坚定,前路广阔,未来势不可挡。
前途美好或者险恶,沿途风景是否迷人,年轻人根本不会想,只要痛快淋漓地活着,一切皆有可能。
生命,好好活着,就是意义所在。
烧烤店前。
店老板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对走过路过的行人卖力地吆喝着:“羊肉串、羊肉串,好吃的羊肉串啦,看一看,羊肉串……”
烤炉上,动物脂肪被火炙烤后维生素、蛋白质和氨基酸遭到破坏,散发的烟气和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刺激着人们的嗅觉和味蕾。
“凯塞尔,又躲到哪里偷懒去了……快来帮忙……”店老板的儿子,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儿,满脸不高兴不声不响地跑出来,拿着父亲烤好的羊肉串送进店里。
旁边的几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学生和下夜班的人们。
菜菜子他们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坐着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几个人明显喝多了,高谈阔论、纵声笑闹。
其中一个穿深咖色皮夹克留长头发的男子,可能他被店老板的叫卖吸引了,大着舌头开口学店老板叫卖:“……羊肉串、羊肉串……”
店老板听到,对他笑笑,“老板,你们还要几串?我们这里的羊肉串很好卖的,柔嫩,烤的也好吃……”
皮夹克笑嘻嘻的,一个劲儿摇头晃脑:“羊肉串,羊肉串……”
店老板听出来,周围的人都听出来了,他在嘲笑他。
“老板,请你不要学我说话啦,我普通话说得不好。”
皮夹克醉眼惺忪,“哥们儿……哥们儿自己说话,关……关你屁……呃……屁事。我就说了,咋的了,你特马……特马咬我?羊肉串……”
同伙哄堂大笑。
店老板炸了,操起串肉的铁签子,奔过去,指着皮夹克,怒目圆瞪:“你再说一句试试!”
“试试?怕你……怕你咬我鸟啊……”
“艹,我弄死你!!”店老板挥舞着铁签子扎了过去。众人惊得纷纷离座而起,一时间,桌歪凳倒,男人惊呼声、女人尖叫声。
金老六跟皮夹克背靠背,离得近,仗着自己练过,说话间,伸手去拦店老板,说:“有话好好说,别闹……啊……”
店老板见有人阻拦,已经失去了理智,铁签子胡乱挥舞,乱拳打死老师傅,正正扎在金老六的脖子上……
罗老二悲呼“操啊”,飞起一脚将店老板踹倒在地。
同桌的几人手忙脚乱地扶助金老六,女伴们挤在一起,一个个的吓得哭喊起来。菜菜子对他女朋友厉声道:“哭,哭个屁,打电话”。
“哥……我……我没手机……”
“笨蛋,店里有。”
菜菜子女朋友哦了一声,慌里慌张地进去,又慌里慌张地奔出来,“打哪里啊哥?”
“120,110。”菜菜子见女朋友又慌里慌张地奔进去,气得抽了自己一嘴巴,“瞎了眼了,找这么一蠢货。”
皮夹克几个人酒被吓醒,慌得连滚带爬地溜了。
金老六头软软地歪在一边,铁签子在脖子上扎了个对穿,血,顺着脖子不停地往下流。
罗老二怒气冲冲地揪住店老板,“你特马地看看,你特马地看看,你特马都干了什么……”
店老板目光呆滞,像丢了魂似的。
店门口,店老板的妻子紧紧捂住嘴巴,泪水盈眶。小男孩儿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感受着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金老六最终没能撑过来。
金老六,大名金贞吉,生于1978,终于1997。
金老六,能吃苦,从小练跆拳道,打过流氓、扶过老太太。家中五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孩儿,打小家里都宠着他,姐姐们,除了五姐,都早早辍学供他读书。金五姐也争气,读了医专,已经是一名光荣的人民医院护士。
金老六,他在宿舍有7个好兄弟,很损,但很团结。
金老六,是一个好人。
王大头和系主任、班主任、辅导员深夜赶到医院。
班上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们,也闻讯赶来。
几个感情丰沛的女孩儿隔着急救室的玻璃门,望着白布下曾经活生生的金老六,哭作一团。
在医院的走廊上,系主任、班主任、辅导员、班长王大头、321宿舍室长魏蓝就地磋商,紧急成立了“金贞吉同学身故善后小组”和“金贞吉同学治丧委员会”,一套班子、两块牌子。
系主任抓总,班主任联系学校、公安,辅导员联系医院、死者家属,王大头配合班主任,魏蓝配合辅导员。
班副……班副不在学校,还没来得及通知,安排班副樊梨花负责后期接待家属,配合辅导员。
系主任严肃而沉痛地指出,金贞吉同学这一次的行为可以定性为“见义勇为”,他将积极为“英雄”争取荣誉,这不仅是其个人的荣誉,也是机设系的荣誉,更是江城大学的荣誉。
系主任进一步指出,见义勇为不仅是江城大学的光荣传统,也是英雄的江城人民的光荣传统,它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革命年代……
魏蓝听了系主任这番慷慨陈词,完全惊呆了,还可以这样操作?!
魏蓝一夜未睡。
除了女同学,男同学大都没走,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一夜,地上一地的烟蒂。
第二天早晨。魏蓝捏了捏烟盒,空了。一包烟递了过来。魏蓝伸手接过,沙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
抬起头,“小凡,是你。”
樊梨花眼中含泪,默默地把刚打开的一条烟放在旁边的王大头手里,“嗯,我都知道了……魏蓝,你的脸怎么了?”
魏蓝别过头,“没事儿,摔了一跤,磕的。”
姜老五从王大头手上去了一包烟,“我看不是磕的,昨天我碰到的时候,他躺地上来着……”看到魏蓝生气的眼神,姜老五嗫嚅着,急忙躲到旁边,躲得远远的。
樊梨花目光严厉起来,盯着魏蓝,“咋回事?”
“真……真是磕的。”
“姜栋梁,你说!”樊梨花怒视姜老五。
“我……我说啥呀……”樊梨花对魏蓝的关切之意,两人以前眉来眼去的小神情,姜老五可不傻,心说:谁知道你们俩狗男女恋奸情热,整出啥幺蛾子来了,我知道个屁啊我。
“我说班副大老爷,小的委实唔知啦。”
“你一西北老爷们,装什么港灿?说不说?”
姜老五吓了一跳,心里骂着“母老虎”,不顾魏蓝杀人的眼神,心说:五啊,哥对不住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口中回道:“我说,我说……”将其所知的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
樊梨花问得仔细,着重问了时间和地点。
“樊小平!!”樊梨花咬牙切齿,噌噌噌往外跑。
魏蓝大惊,不顾身虚体弱,一个箭步拉住樊梨花。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凡,他是你哥。”
“放手!”
“不放,坚决不放,绝对不放。”
樊梨花一瞬不瞬地看着心上人,一把抱住魏蓝,哭得稀里哗啦。
魏蓝尴尬地回过头,走廊上的同学们张大了嘴巴,震惊地望着他们。
两个年轻人急匆匆地江城大学的主干道上。
“小凡,我得回宿舍去,打电话给老六的家人,你先去上课。”
“这两天估计班上的同学都没心思上课了。”
“本来说好的,陪你去商场听歌的……”
“没事,我明白的。等这事儿过了,等你空了,再说。”
“好。”
魏蓝回到宿舍。
看到金老六的床铺、衣物、生活用品,不禁心中难过。
缅怀了一会儿,翻开老六从不设防的抽屉,里面有一本通讯录。金老六家在一座山脚下,家里还没有安装电话。
翻到第二页,看到一个名字:金欢喜,XX县人民医院,电话:……
魏蓝机械地输入账号、密码、电话号码,电话通了。
“您好,XX县人民医院。”
“您好,我找……”魏蓝看了一下通讯录,“我找金欢喜。”
“金欢喜?稍等,”电话搁下放在桌上的声音,声音逐渐走远,“欢喜,欢喜,你的电话,有人找。”
“来啦,来啦,谁找我呀”,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风风火火地由远而近,对面拿起电话,“我是金欢喜,谁找我?是小六吗?”
“您好。我是金……金贞吉的同学,您是?”
“六的同学啊,你好你好,我是他老姐。找我啥事儿,我们家六呢?”
“哦,贞吉的五姐啊,五姐您好。我叫魏蓝。”
“小魏,你好你好,”电话那头,远处有人隐隐约约喊了一声,金欢喜应了一声,“喊我了,到底啥事儿?要紧不?不要紧回头再说。”
“贞吉,出了点事……”
“啥?啥叫出了点事?”
“他救了个人,被……被捅了……”魏蓝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吧嗒”,对面的话筒掉在地上的声音,“咋了,欢喜?”有人问,“哎呀,欢喜晕倒了。”
电话被人捡起,“您好,我是欢喜的同事……”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低低的,富有磁性。
魏蓝如梦初醒,“您好,我说金贞吉的同学,他出事了,请家属抓紧时间到学校来。”
那头低低地惊呼了一下,沉默片刻,说:“好,知道了,谢谢你。”
“家属来了可以打这个电话”,魏蓝报了宿舍的电话号码。
“好。”
“那,再见?”
“再见!”
挂断电话,魏蓝靠在窗口,默默地凝视窗外。年轻男孩儿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人生的无奈和对未来的担忧。
生命,如此地脆弱不堪。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该有多好。可是,生活是一门没有橡皮擦的绘画艺术。指缝太宽,而时光太瘦……“自以为是的我们,总以为还有时间”,这正是问题所在。
楼上的收音机声音调得很大,“点一首歌,讲一个故事,”电台DJ煽情地讲述了一个伤感的故事。
“……记得那一天,蔚蓝的天上,白云朵朵,似远还近,有的像你微笑的脸,有的像你离去的背影;风儿柔和得掀不起衣角,风里透着淡淡的花香,你从列车上下来,站在月台上,无视身边人来人往,害羞又大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时光荏苒,‘死别’无法改变,逝者已逝,……生者不要徒留遗憾,在一起的人们,不要某一天走到‘生离’的地步,如果你爱他(她),为他或者她点一首歌吧……”
魏蓝记下电台的电话,打了过去。
“您好,江城人民广播电台音乐频道。”
“我想点一首《在每一秒里都想见到你》”
“好的,王力宏的《在每一秒里都想见到你》,对吗。您想把歌点给哪位至爱亲朋?”
“樊小凡。”
“好的,请告知您的朋友,根据打进电话的顺序,我们将在……这位先生,您有什么相对你朋友说的吗?”
“......”
“什么?我没听清楚,先生。”
“这一次,我上紧了发条,准备走很远的路。我不知我要去何方,但我已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