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回到“原点”

　　毕业分配方案公布，几家欢喜几家愁。

　　毫无悬念，常一帆分回樟县，要到县人事局报到。

　　方案是在离校前一周公布的。常一帆在那晚把信塞进小套房门缝下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相比其他同学，他的失落感没那么强。

　　他匆忙之间，只写了张纸条，内容只有一行字：幸好是夜色朦胧，否则你们在街口拥别，也是令人瞩目的！

　　果然，冰雪聪明的肖红妮自此再也没找过常一帆。尽管这段谈不上“恋情”的恋情无疾而终，常一帆还是重病了一周，起来照毕业照时，人瘦了一圈，恹恹无神的。

　　离校出门时，他故意拖着行李箱缓缓通过总机室，并扯高了声音与同学讲话。出了门口，他回眸一瞥，隐约瞧见窗玻璃后乌黑的长辫子，正侧立在窗后偷偷望着自己。第六感告诉他，肖红妮眼里正闪烁着泪花。

　　别了，母校！别了，肖红妮！让我们不要互相怨恨，把这段情爱埋葬在历史尘埃中；前方还未到终点，我们总还得出发……

　　若干年以后，常一帆问起张老师，张老师已经是中文系张书记了。他说，肖红妮第二年找了江西老家的老公，调回去了。此是后话。

　　分配回乡，常一帆的情绪很低落，整个暑假都宅在乡下老家，等着报到时间的到来。

　　相反，家里人却很高兴。他们认为，能在县城工作最好不过，在省城好是好，太远了，走一趟多遭罪，太不容易了！乡邻四舍的婶婶嬷嬷们，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常一帆统统拒绝了。他跟母亲讲，八字还没一撇呢，总得分配单位后，一年半载后再说吧。母亲觉得也在理，便一一辞了说媒。

　　常一帆心里焦躁，感觉那个暑假就是个苦夏，又酷热又漫长。

　　听说他毕业分回樟县，比他高两届，已经早两年分配回县的学长李季，开着镇里的摩托车，上门造访。

　　李季跟别人不一样，按说他是有条件有办法留在省城的。但令大家惊掉眼球的是，居然自己申请下基层，回樟县。当时所有人一片反对，迷惑不解，他也不辩驳不解释。直到两年后，大家都信服了，敢情人家是有备而来，虚位以待。

　　李季的父亲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据说他一回来，就分配在最大的乡镇，半年后负责团委工作，一年转正后任镇团高官。第二年，上县委党校“青干班”学习三个月，毕业后回到镇里任党委委员、党委秘书，前个月听说，已经在考察，准备提任团县委副书记。

　　常一帆切了两个西瓜，母亲炒了一箩花生，两人就在老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闲聊。

　　常一帆在大学时，主要跟李季混。他那时是中文系学生会副主席，要风有风，要雨得雨，还把省城的班花带回樟县，结了婚。听说，班花嫂夫人在县一中教书。李季也算是春风得意，事业美人双丰收啦！

　　李季嚼着花生米，说：你小子肯定是恃才自傲，要不然，中文系怎么舍得你大才子分回来？

　　常一帆喟叹：生不逢时啊，教育厅刚下一道文，各高校从严控制留校名额，原则上毕业生下沉到基层一线。得，正好切到我们这一届……

　　李季说：其实也没什么，回来就回来吧，农村广阔天地，还是大有作为的。

　　常一帆自嘲：我一介书生，父母家人认识最大的官就是你了，能有什么作为……

　　李季说：那可未必，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的；不过，发光前，要改改你那臭脾气才是！

　　李季临走时，提醒常一帆，还是要走走人事局的关系；因为，县人事局要进行二次分配。常一帆说，都回县里了，分哪不都一个屌样嘛。李季看他那副满不在乎的郎当样儿，无何奈何叹气摇头。

　　临报到时，常一帆提前了一天上县城，抽空去中学班主任龚老师家坐了坐。老师听说分配回来，也为他高兴，让他有空多来坐坐，说是今年退休了，时间有的是。

　　几个中学老同学约好了为他接风，常一帆火急火燎往江中楼赶。

　　那天晚上，老同学相聚，喝得昏天黑地。常一帆喝吐了一回，歇了会儿，同学们还是不依不饶灌他。到最后，怎么回也不知道的。第二天上午日上三竿，醒来后，才发现在同学“泥鳅”的阁楼上。“泥鳅”早已开车去拉活，他胡乱吃几口伯母端来的早餐，惦记着报到，深一脚浅一脚往县政府去了。

　　县人事局在政府大楼五层，今天是报到日，走廊上挤满了等待报到的毕业生。常一帆吓了一跳，没想到大学，专科，中专，一个毕业季，县里居然有百把人分配回来，等待二次分配。本来以为自己是倒霉蛋，没想到这“蛋”还不少哩。

　　站了两个小时，腿脚发麻，但又不敢离开。队伍才缩短一半，眼看只剩下半小时，紧闭的门时开时关，不时有人带着毕业生不排队进去。每次人一进去，队伍后面总会一阵骚动，女生不敢大声，男生开始发牢骚。

　　常一帆排得不算尾巴，如果没有加塞办了十来个，他早排到了。现在倒好，估计一上午泡汤了，下午还得再来。正在窝火时，门又开了，外面不排队又带进去两人。站在常一帆前面的一个高高大大的体育生，一下火了，冲上前去一把顶住正要关上的门。

　　常一帆和另外两个男生也挤了过去，体育生朝里喊道：排队排队，凭什么走后门！

　　正在办理报到手续的主办干事，没理他。体育生更火了，用手在门“咚咚”擂了两下，又喊了一遍。这下惹恼了主办干事，他恼羞成怒，起身要把体育生推出去，关上门。无奈体育生人高马大，又有意用脚撑着，纹丝不动。

　　主办干事冷笑，斥道：干嘛？想造反呐，你们还没报到就这样横？不想分配吗？

　　常一帆气不过，在后面附和：我们都排了两三小时，凭什么没排队先办？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主办干事瞪了他们一眼，我就这样吧，怎么着？回去回去，老子不办了，下午再来！

　　人群一下子炸了窝，有埋怨常一帆他们多事的，有抗议不公平的，还有没报到的女生急得嘤嘤直哭。

　　吵吵嚷嚷引得旁边两三间办公室的纷纷出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威严地问：怎么回事？体育生和常一帆把大致情况说了。领导没吭声，径直走了进去，让主办干事加班，办完了才走。结果，那天据说，主办干事忙到快两点，连午饭都是在办公室吃的，那个恼火恨劲，可想而知。

　　主办干事先把体育生和常一帆等三四个男生报到证收了，先给他们办了，还一一标上记号，另存在一个文件夹里。

　　走出县府大楼，常一帆隐约有不详预感，他担心主办干事会“作妖”。但转念一想，都到这份上，到哪不都一样混饭吃。想想，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一周后，二次分配放榜、领报到介绍信，常一帆和几个吵闹的男生分得最差。常一帆分到商业局下属县食品公司，体育生分到最偏远的山区初中班，按理说教书是教育局分配，他应该去少体校或体委才对。体育生气不过，质问主办干事；没想到他说，谁说不是师范生就不能分配当老师？学校有没体育课，你是不是体育专业……不去？放弃分配也可以呵，自谋职业吧……

　　常一帆在那一刻明白，他们几个被主办干事“阴”了，这不是穿“小鞋”而是穿“大鞋”了！但分配方案经过几轮研究，根本是板上钉钉，体育生和几个男生只能一路骂骂咧咧下楼了，还是要去报到。

　　常一帆心里有些悲哀，后悔大了去。既后悔没有屈就肖红妮，又后悔没有听从李季的话，要是找同学问问，没准也能找个县人事局的熟人，不至于现在要去食品公司，不就是杀猪卖肉的单位嘛……

　　常一帆人生第一次感到，自己那么渺小无助，任人宰割，心里既愤懑又郁闷！

　　 04.职场“菜鸟”

　　常一帆拿着介绍信先去县商业局人秘科，尔后，由科长带着，下到县城西郊的食品公司报到。公司在一座小楼里，上下三层，拢共十来间办公房间。据说，这原来是食品公司的屠宰场，县城扩大后，集中屠宰另行选址，外迁十多公里，食品公司就从商业局大楼搬出来，场地整理一下，栽上几棵榕树，停车场和花圃就出来了。转身一变，就成了一个闹中取静、又相对独立的办公场所。

　　公司经理姓吴，是个厚道人。早年当过兵，复员军人，五十多岁了。吴经理接过科长递来的介绍信和人事档案，热情招呼常一帆坐下，忙着烧水沏茶。吴经理说，你可是我们公司几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我们向局里打了几次报告，年年打，年年没人来。嫌食品公司偏远，干的又是脏活，都爱坐机关……小常，你刚来不知，时间长了，还不想走呐。

　　人秘科长被吴经理逗笑了，说：老吴，你就别吹了，吹破皮可没法缝！

　　吴经理笑着打哈哈，还真的不是吹，中午在食堂给小常接风，整一小桌“猪肉宴”，如何？

　　科长说，靠山吃山，来了食品公司还怕没肉吃，问题是你们要有拿手绝活，不能乱炖乱煮的。还有，叫上那个泼辣的“卖肉西施”，她酒量好……

　　吴经理说，没问题没问题！

　　接下来，开公司全体人员会议，欢迎新同事。说是全体人员，公司机关坐办公室也就七八个人，副经理一个，办公室收文大姐一个，打字员一个，财务一个，门卫一个，还有一个部队转业干部，专门管集中屠宰执法的，加上常一帆，吃饭刚好一桌。

　　公司食堂没有专门炊事员，中午一顿由门卫薛老头掌勺。大锅菜，门卫还马马虎虎，接待就不行了。吴经理遣派财务李大哥，开两轮到食品门市采购，连同接“卖肉西施”崔英子过来，她才是“猪肉宴”的大厨。

　　食品公司有三个门市，十几二十个乡镇食品站，一个集中屠宰场，两家小型养猪场，全民和集体职工三四百号人。这几年，公司效益没以前吃香了，走了三分之一。生猪集中屠宰后，公司又还过魂来，虽然没有以前凭票供应时代炙手可热，但也马马虎虎保工资奖金，还算过得去。不像家电公司、五交化、糖烟酒，市场逐步放开，国合商业已经岌岌可危了。

　　科长人不错，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也喜欢舞文弄墨。他偷偷耳语常一帆，说：吴经理不错，难缠的是“一枝花”，噢，就是那个粉红手绢扎辫子的那个女人，她是副经理。小常，你得小心点，最好别惹她……

　　常一帆边打量正和吴经理讲话的“一枝花”，边应和科长：科长放心，我有数有数！

　　“一枝花”其实长得并不是天生丽质，个头也不高，身材还可以。但她浑身上下散发的，全是风骚的气息。你看，烫过的头发，束成马尾辫，用粉红手绢扎起；上身是淡黄色蝙蝠衫，下身是时髦的牛仔裤，配上有跟的皮鞋。走起路来，挺胸翘臀，柳海飘飘，让男人盯着她背影都会浮想联翩……

　　常一帆直叹，这女人不是以貌取胜，分明是风情撩人，抓人心魄！常一帆见过女人不少，有来往女人只经历过肖红妮。如果说肖红妮是“冷”美人，那么，眼前这个女领导应该是“骚”美人。怪不得，人称外号“一枝花”，当然，仅仅是商业系统而已，不一定拿得出去。毕竟是三十多岁的少妇了，跟出水芙蓉的小姑娘，还是没得比的。

　　吴经理当着科长和“一枝花”的面，宣布：小常就负责公司的抄抄写写，还有统计党务计划生育一摊子，也归你了……

　　常一帆有些发窘，计划生育？我还没结婚，又是男的，这个不合适吧？

　　吴经理哈哈笑着说，没事没事，黄副经理分管，她是女人，收拾那帮女工绰绰绰有余，你放一百个心吧！

　　吃饭时，公司除了几个要回家料理家庭饭菜的同事，加上下属两三个点的负责人，一桌子也坐得满满当当。

　　经理问科长，喝什么酒？科长说，下午还上班，来几瓶啤酒吧，几泡尿就能排掉……

　　吴经理让财务搬来两箱啤酒，是那种木条钉制的箱子，啤酒是本县酒厂的“樟啤”。常一帆喝过，马屎味特别浓，喝后还特别容易上头，后劲大得很。

　　吴经理坐下，大喊一声，“西施，上菜！”

　　话声刚落，“咚咚咚”从厨房里闪出一个女人，系着花围裙，盘子里放着两三盘菜，快人快语，玲珰的笑声随风而至：来了来了，饿死鬼投胎，老娘我忙乎一上午，先上点下酒冷盘吧。

　　卤猪蹄，卤猪耳朵，凉拌拍黄瓜，嚯，挺像回事。菜品上桌后，女人撩一下短发，在吴经理边上站定，一脸盈盈的笑，直盯着常一帆看。

　　“吴老大，这就是咱公司新来的秀才？”

　　吴经理说，是呵，怎么样，俊吧？

　　女人说：童子军，还没开荤，能不俊吗？

　　吴经理啧了一下，拍下筷子，笑骂：我说你骚女人，能不能正经点，人家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呐……

　　吴经理给常一帆介绍说，今天的大厨，门市职工，全县人都认识，“卖肉西施”。

　　常一帆欠了欠身，说：大姐好，小常，常一帆，多多关照！

　　女人忙不迭还礼，关照说不上，以后有的是机会吃我煮的菜。

　　这时，他才认真打量“卖肉西施”。总得一句话：胖！但奇就奇在胖反而成了她的靓点，为何？女人人高马大，身高一米七左右，高了脂肪就分散均匀了，只觉得丰满性感，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倒也别有番风情。关键是女人长了一幅娃娃脸，胖脸五官秀美，皮肤凝脂般雪白，给人非常舒服的美。果然是一个“西施”级美人，要是她不咋咋呼呼，大大咧咧，坐在竂楼美人靠上，活脱脱的“大家闺秀”。

　　酒过三巡，一直冷眼旁观的“一枝花”开腔。

　　她问科长，说：新来大学生两眼一抹黑，要不要下基层再锻炼两三个月？

　　常一帆一听，心里暗暗叫苦，妈呀，这不是让老子去杀猪卖肉吗？

　　科长沉吟一下，说也没这个规定，你们公司自己定吧。

　　吴经理几杯酒下肚，已经上脸，打着酒嗝，哼了一声，说：锻什么炼？人家一个大学高材生来咱公司已经是屈就了，难不成叫他去杀猪卖肉？！直接上岗，不要再提了……

　　“一枝花”讨个没趣，兀自与科长推杯换盏起来。

　　常一帆吃了点东西垫补垫补肚子，还不敢胡吃海塞。啤酒这玩意儿，肚腹空空喝，容易上头，易醉；吃得太饱，又撑不下，急着灌几杯，没准会喷射而出。现在的时机刚好，他觉得自己一介新人，初来乍到，无论如何得打个通关，拜拜码头不是？！

　　一圈下来，常一帆已经头重脚轻了，吴经理拍拍他肩膀，关爱地说：悠着点儿，悠着点儿！

　　菜上齐了，健硕的“卖肉西施”脱下围裙，也坐上桌了。

　　这个俏婆娘不单下得了厨房，还上得了“厅堂”。一上场，打通关，每人一大杯。挟几口菜后，找财务大哥单挑吹瓶。财务死活不喝。女人揪起他的头，差点当头浇下，他只好讨饶：我喝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卖肉西施”得意说道：瞧你熊样，两杯水酒怕成这样，不知嫂子满不满意，半夜有没把你踹床下……

　　屠宰场“杀猪胡”笑着嚷，西施，你老公有没被你踹下过？！

　　众人又是大笑，女人也不生气，大大咧咧说：我老公？他要是不尽力尽职侍候老娘，照样踹下床，男人都一个德性……

　　科长笑着说，打击面太广了吧？罚酒！

　　女人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嘴上没把门，不好意思领导，我自罚三杯！

　　轮到与常一帆喝时，女人说：秀才，别怕！谁敢欺负你，姐为你出头，老娘抡杀猪刀过去……

　　常一帆有些脸红，嗫嚅着，谢谢大姐，谢谢！

　　初来乍到的常一帆，踏入这个底层的单位，在草根文化的酒桌上，己经洞察到一些玄机，未来的工作会陷入波谲云诡的氛围吗？他心中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