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一支笔”与“一枝花”
上班头两个月,常一帆还有点新鲜感。远是远些,偏是偏了点,但食品公司毕竟也是在县城里的单位,何况还有了自己的办公桌。这一点,常一帆觉得还是有些兴奋的。
与他同一间办公室的“连长”,是个转业干部。市商业局“集中屠宰办”驻点人员,执法队队员。关系挂在局里,人员长期在食品公司上班。那天迎新喝酒,他下乡去几个基层站点,回来没赶上。
连大哥姓连,名长庚;因为转业时是副连级,大家就把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给省略了,干脆叫他:连长!
连长在上班时与他闲聊说,公司人虽少,但个个有性格,真是“池小王八多”。常一帆笑着说,我看挺好的,没那么严重吧?
连大哥也没细说,只淡淡丢了一句:那你慢慢感受吧!
他是一杆“烟枪”,一天要抽一包半香烟。常一帆不是不会抽烟,在大学里偶尔也在宿舍里,与舍友吞云吐雾。后来认识肖红妮后,她有洁癖,闻有一丁点烟味就受不了,不让他近身;久而久之,常一帆就变成“一等烟民”了。
何为“一等”?一等烟民就是不带烟不带火,专抽别人散的烟;二等烟民只带火不带烟,属于“守株待兔”专等点烟机会;三等烟民就是大部分人,一般都带着烟,偶尔忘记带火,属于要“借火”的人。
常一帆不能老当“一等”烟民,再说现在也没肖红妮,单身一人多自在。发了第一个月工资,二百三十元,他给家人汇了一百元,剩下一百三十元当家,这在1992年工薪阶层里,属于中下,还是过得去。常一帆不是一个乱过日子的人,他留下五十块钱伙食费和十块贴花储蓄的钱,剩下的,买酒买烟,回请老同学,还不忘了叫上李季。
那晚在江中楼,大家喝高了,十个人把四箱啤酒干了个精光,菜又加了几道。常一帆因为要买单,留了心眼没敢往死里喝。他把兜里几张“大团结”都快攥出水来,正心慌慌买单时,钱不够结,怎么办?他甚至想溜回去,挪用“伙食费”。无奈一帮同学硬拉住他,哪里脱得开身?
“泥鳅”喝得青筋暴突,从头到脖子都红了。他打着酒嗝,指着常一帆说道:眼镜,你……你这大大……学算是白……白念了,怎么混……混食品……品公司,不……就是杀猪……卖肉的嘛!
大林和顺子听不进去,骂道:泥鳅,你这算人话吗?起码人家体体面面坐办公室,穿皮鞋的,哪象咱们穿解放鞋的。
“泥鳅”又结结巴巴说:解……解放鞋怎么啦?老子……开车拉……货,辛苦点,一个月工资……是你们大……大学生两三倍。
李季一直在笑,他跟一帆几个同学也混熟了。这人天生有亲和感,不骄狂,很好相处。他说:兄弟们,你们就别在打击一帆了。按我说,去基层单位未必就没有出头日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你在机关是人群尾巴,不都说“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吗?关键是要“时刻准备着”!一帆,你那文学功底可不能丢哈……
大伙都说书记说得好,李季已经走马上任团县高官了。打了一圈后,他执意要先走,说是明天有会议,要加班准备材料。
常一帆起身要送,李季不肯,他只好送到楼梯口作罢。等常一帆惴惴不安一小时后下楼结帐时,老板娘告诉他,那个帅哥领导结过了,一问:一百二十元。常一帆的脸有些发烧,幸亏李季出手,否则钱没带够多尴尬。
现在看来,李季所谓开会加班纯系子虚乌有,他要先走,目的只有一个:买单,给他解围。常一帆心里别提多感激了,这样的大哥,又是领导,做人这么高超智慧,船过水无痕,帮了人又留足了面子……李季这人,一准会前程无量的!
常一帆上班一段时间了,他把公司往年的收文和发文拢了一大叠,仔细研究。公司收文,多是县委县政府,商业局财贸委的红头文件,也有少量的省市公司下行文件。发文很少,只有少量的向上报告和转发安全生产方面,向下站点场的发文。
常一帆看公司行文的报告,漏洞百出,有的还有错别字。据说,这都是吴经理和打字小妹的“联合出品”,公司连一个象样的文化人都没有,难怪刚分来时,经理那个兴奋劲。常一帆现在相信,经理那会绝对不是装的。
年初工作思路,年终总结。消防安全、食品卫生、防治猪瘟……等等,几份大材料下来,常一帆渐渐的上手,轻车熟路,手到“擒”来,而且又快又好!
他甚至可以与“连长”边聊天,边抽烟,边爬格子写材料,等“连长”起身下班,准备回家时;他给经理写的“职代会”报告,洋洋洒洒三四千字也写完了。这可让“连长”吃惊不小,他翘着大拇指说:人才,人才呵!
“连长”后来告诉他,有才也得敛着点,夹起尾巴做人。公司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私底下暗流涌动。连大哥说,原先公司有办公室主任,还是财贸干校的大专生。财贸委专门派下来,先当办公室主任,准备提拔副经理。可不出半年,站不住脚,硬是说人家跟基层站点女职工搞腐化,说得有板有眼,还把他经手的食堂帐目查个底朝天。结果,查出违规接待买了两条烟。本来这也不算什么,“一枝花”跑到财贸委纪检室大吵大闹,说财贸委“护犊子,包庇腐败分子”。最后,这个主任背了个处分,灰溜溜调走了。现在是贸易公司副经理,在那干着好呢……
常一帆听着连大哥的讲述,听得心惊肉跳。他问“连长”:那这样主任是怎么得罪黄副经理的?
“连长”鄙夷一笑,说:哪有得罪?你傻呵,这还看不明白,挡道呗。你想,吴经理已经五十多了,没几年不是要退下来吗?“一枝花”要上位,不是要扫掉对手?什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就是这么个理……
常一帆听得跟说天书一样,叹道:这精彩得都可以写一篇小说了!
“连长”神秘一笑,悄声说:小兄弟,不能外传,知道就好!
他接着说,这下好了,你是“一支笔”,她是“一枝花”,希望不要命相犯冲,正面冲突哦……
常一帆笑笑,说:人家是领导,我是小“菜鸟”,犯得上吗……
没想到,真让“连长”说着,一语成谶!
连着两件事,把常一帆推到风口浪尖,搞得他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局里根据县政府部署,对半年经济工作做巡访巡查。局长亲自带队,到国合商企现场办公。食品公司是第一站,为此,吴经理给了常一帆一周时间准备汇报材料。他实际上,搜集数据,汇总下属单位报来的情况,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写好了,丢在抽屉里没动。
吴经理是个工农干部,文化水平高,人厚道,但也固执。他认为写材料这活复杂高深得很,你三下两下划拉,就交上来,不是马虎应付吗?
有次,安全生产自查,常一帆下午接到他布置的任务,加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上班,递到他面前。
吴经理狐疑看了他眼,欲言又止,收下了。过了一会儿,又把他找去了,说材料写得太虚,再改改。常一帆只好接过,正准备修改时,老同学来电话,说是乒乓球协会几个球友小聚,在“江中楼”,不到不散。他只好把稿子放一放,塞进抽屉里。
谁知那晚喝飘了,第二天起不来,躺了一天。后面,又被连大哥拉着进山检查屠宰,回来时,经理向他要材料,他只好找出抽屉里那份,原封不动送给他。正想等着挨骂时,半小时后,经理走过来说,材料改得好,改得好。这一稿比前面内容好多了……搞得常一帆啼笑皆非,敢情他前面根本没看啊!
从此以后,他写材料有个招,不能太急于交稿,写好了也不交,让它“躺”在抽屉里休息。这招屡试不爽,跟李季笑着谈起,他也是哈哈大笑,说不错不错,书呆子的头脑也开窍啦……
这次材料对常一帆也是“小儿科”,只不过,局长来听汇报,常一帆慎重些,翻了些材料,把最新的提法观点融进汇报材料,吴经理看后很满意,直呼:这个好,会出彩会出彩!
果然,材料发下去,局长起先漫不经心翻一翻,听吴经理汇报了十分钟后,才认真看了材料。局长打断汇报,问道:老吴,这材料谁写的?你个土包子,今天口吐莲花,成仙了呵……
吴经理听了局长表扬,上赶着往脸上贴金:局长,这是什么话?!我们公司本来工作就做得好,只是以前哑巴诗人——心里有货,唱不出来罢了。哈哈,现在好了,有了“笔杆子”嘛!小常,站起来,让局长认识一下……
局长笑着对他点点头,说:噢,你就是那个大学生,不错不错。怎么样?上来局办公室帮忙,想不想来?!
常一帆愣在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吴经理大概也没料到局长会有这么一出,抠抠头皮,说:这个这个,还是要看小常自已吧。
“一枝花”黄凤英赶忙嗲声嗲气说:哟,局长,您刚来半天,就要挖我们“墙角”呵,这小常刚来没一年,还没转正呐。人家是诗人,搞艺术的,迟睡晚起的,哪会适应大机关工作……
局长一听,笑了,把手一挥:算了,以后再说。言归正传吧!
常一帆坐下,肠子悔青了,刚才自己要是先表态多好,让“一枝花”一通话全毁了,这女人安得什么心,她不是不喜欢大学生呆着吗?恐怕不止,还见不得别人好吧。瞬间,常一帆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可怕,太阴了。
事后,吴经理对常一帆格外客气,生怕他哪一天不爽,甩手而去。常一帆住在公司三楼宿舍,公司还有两人住。“一枝花”和打字员小妹。三楼靠边一间宿舍是常一帆住,楼下紧挨两间,大间有带卫生间的,是副经理“一枝花”宿舍,小间是打字员小妹。
常一帆晚上没什么事,基本上都在办公室看看书,写写公文材料。吴经理有几次晚上来公司办事碰见,都很感动。
第二天,经理叫财务上来,说按规定,可以给小常报点加班费。局里办公室了解过了,两个小时以上,每一晚可以报补八毛钱加班费,一个月补个十块八块,晚上加班吃个热乎点心吧!
财务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造册后让常一帆签名。然后去找分管经理“一枝花”签批意见。
常一帆签名时,也没觉突然,之前经理说过,符合规定也没啥!问题是“一枝花”和财务两人在办公室里嘀咕了一阵,财务出来时,这事性质就变了。
财务直接把表册退回常一帆,正好碰上吴经理,经理问怎么回事?财务说,黄经理说这违反财经纪律,她住在公司几年了,一次也没领过加班费?!
吴经理一听就爆了,她加班?她白天能上班就不错了……拿来,她不签没关系,财务一支笔,我签!
财务面露难色,啧着声说:手续不齐,不好吧!
吴经理又火了,站起来抢过表册,就要签字。站在一旁的常一帆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说:谢谢经理,您关心我,心意领了。既然公司没有先例,我看还是算了吧……
这个“风波”过后,常一帆开始明白连大哥的话,敢情这财务跟“一枝花”是一伙的,连公司吴经理也不买帐,都敢顶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