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主政山乡
紫木乡是个依山傍水的山区乡镇。樟县半山半水,一半乡镇地处西部妙云山下,一半地盘却与海相邻,枕涛而居。沿海地区经济活络,百姓生活相对富足;山区交通不便,除了好山好水好风光,村民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坷拉里刨食,日子过得清苦。
对于紫木乡,常一帆心里多少有些数,毕竟蹲点调查过一周。乡里就一条街,不过三四百米长,早些年,杀一只猪,一天都卖不完。现在是好些,但街上仍然很冷清,店铺稀稀拉拉有几家,生意也是比较寡淡。也难怪,全乡统共八九千人口,分散在方圆数十公里的崇山峻岭中,稍富点人家,寻思着往山下集镇搬,扳着手指头数,常住山上的,也不过半数。这还得逢五逢十,赶集才有市,稍稍有点街市模样。乍一来者,估计不吓跑才怪哩……
紫木乡的原班子调离后,又适逢换届的节骨眼上,一直没配齐。乡里工作由乡人大主席主持。这次换届,常一帆上山来任书记,人大主席转任乡长,倒也是水到渠成,皆大欢喜。要不然,书记乡长都是新手,情况不明,两眼一抹黑,还真不知怎么开展工作。
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常一帆可不这么认为。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抠抠头,烧“三把火”,不是瞎胡来嘛!保不齐把自己带进沟里,沾一身泥,甩清可就不容易了。
头两三个月,他和乡长分工。乡长是老“紫木”了,坐镇乡政府,处理日常;他自己带着党委秘书,一个村一个村跑。汽车、摩托车、脚踏车,还有“11号”的双腿,几乎所有交通工具都用上了。说句不夸张的话,这段时间,他把这辈子爬的山都爬完了。最偏远的南云岭,他花了两天两夜,才搞掂走访。
常一帆在走访调查时,坚持“三不”:不说话,不表态,不决策。只是提问,倾听。除了上县里开会,走访调查持续了将近两个月。
最后一站,他把目标对准纸厂和石材厂这两个乡企。
民意基本上有了数,常一帆平时已与乡长沟通过多次,这两个“定时炸弹”必须拆除。他觉得火侯差不多了,该点点火,吹吹风了。
那天在纸厂调研,气氛不是很愉快。纸厂孙总在他来调查污染时就认识,前任书记被处理时,还打电话骂常一帆。谁能想到,山不转水转,转来转去,常一帆来乡里当书记了。估计孙总心里那个恨呵,也只有他自个清楚。
常一帆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很大度握手寒暄。孙总起先尴尬了一下,过后一个劲解释说,自己该死,当时是马尿灌多了,口不择言。
常一帆笑笑,都是过去的事了,翻篇啦,不说不说。
拉呱了会儿,切入正题。先是孙总把厂子的情况汇报了下,重点是强调了又强调,今年纸业市场行情好,上缴乡税费可突破两百万。孙总原以为书记怎么也得表扬一下,没想到常书记只是淡淡说了一声“哦哦”,心里便有了失望和不快。
接下来,孙总让人拿来一张花花绿绿的规划图挂在墙上。他顺着图标划了一个圈,说这块地我们厂要用,乡里要支持一下,我们要扩建厂区,趁着市场利好,准备再上一条生产线……
孙总说完后,在等着常一帆作表态。常书记一声不吭,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书记才开腔,问孙总:纸厂治污设备运行正常吗?孙总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下子卡了壳,转问员工。员工吞吞吐吐说,这个嘛,算是正常吧。常书记听了不语。
最后,书记做小结,说了话。算起来,这应该是常一帆在乡党政会外的第一次表态性讲话。他讲了三点,首先肯定纸厂作为乡办企业对紫木乡作出贡献;其次,建议企业慎重考虑,审时度势,现在小纸厂属于“关停并转”范围,扩张的可能性为零;第三,企业的首要任务是治污,争取做到效益与环保“双平衡”。
孙总听完,脖子梗了一下,涨红了脸。本想发作,被旁边副总拉了一下,便拉着脸不吭气。
送书记出来时,连句“慢走”都不说。党委秘书气不过,呸地吐口气,没好气骂了句:什么东西,纯粹一个奸商嘴脸。
常一帆制止道:说什么呢,注意分寸呵!
今天这个调研,常一帆否了纸厂扩张规划,又点了“关停并转”,实际上已经吹风了,暗示乡党委政府的态度。孙总就是再傻,也能感觉到一股冷风,正嗖嗖吹过来。对于常一帆,领导的意图已达到;至于孙总热不热情,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不屑一顾。
食堂吃饭时,乡长问起来,常一帆说了个大概。乡长说,风是吹出去了,但真要动起手来,难呐!
乡镇食堂简陋,摆几张圆桌,机关干部团团围坐,谈笑风生边吃边打趣。唯独书记乡长两人一桌,没人愿意去凑桌。这样也好,两位主官谈工作反而方便了些。
常一帆说,乡镇做工作,哪个不难?要想有所作所为,不都得抠破脑门。没关系,咱们有耐心,不打无准备之战嘛……
乡长胡噜噜喝汤,抹抹嘴角,说:我初粗算一下,真要动纸厂,没有五七百万下不来。就算年终财税完成,留成加支付,抠出保吃饭那块,满打满算也只剩七八十万……这还得明年一整年啥也没干的份呵!
常一帆说,这么紧呐!也是,不行的话,我年底找一下史副县长,环保是她管的,看看能否从环保治理方面,资金支持一下。
末了,常一帆要乡长派分管副职,检查一下纸厂排污情况,不要在年底,群众又跑县里去上访,那才被动了……
正式摊牌是在元旦过后。县环保局下了一张通知,要求关停小纸厂。乡长把孙总叫来乡政府,给他看了通知文件。孙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扬言:就这样一张纸轻飘飘就把纸厂打发了,娘的,十几年心血投了几百万,现在把你们乡政府养肥了,卸磨杀驴是不是?!
乡长费尽口舌做工作,仍然没有起色。孙总像撒泼女人在乡政府上上下下骂大街,常一帆拉住他,说:孙老板,这是乡政府机关,你觉得这样骂大街能解决问题吗?
孙总翻了翻白眼,说厂子都保不住了,还不兴许老子说几句?
常一帆说,你是来解决问题还是来闹事?要想解决问题,到会议室,咱们商量商量。
孙总没了脾气,乖乖地跟书记乡长到会议室。
常一帆说,孙总,这文件你也看了。小纸厂属于高污染高能耗的“三小”企业,政府早就责令关停并转。现在,全县就剩下咱们乡你这一家。大形势大政策,咱们还是务实点,面对现实吧,不要再意气用事,说斗气过头的话……
乡长也附和,说紫木乡之所以迟迟未动你们纸厂,是因为我们乡没什么企业,纸厂又是纳税大户。眼前这势头,你觉得我们还能顶得住吗?
常一帆说,现在关停还是明智的,硬顶着撑不住多久,到时候县里统一行动,强拆你,损失不是更大吗?
孙总尽管一百个不乐意,也不得不承认书记说的事实。常一帆见他像霜打的茄子蔫了,知道他开始接受这个现实。
他跟乡长说,让企业办配合纸厂清产核资,囯土所村建办尽快拟出征迁方案,一周后,我们再跟纸厂见面谈判。孙总,就这样定吧!
原本常一帆和乡长设计了很多破局的方案,担心攻不下孙总的心。没想到,环保局限令通知一下,反而一切迎刃而解了。当然,紫木纸厂已经是县里挂号的污染大户,县环保局岂能熟视无睹?常一帆今天跟孙总说的都是实在话,当老板的都是鬼精鬼精,权衡利弊,他能不掂量掂量,除非脑袋被驴踢了……
企业办反馈上来,纸厂提出三大块补偿要求:征迁补偿,员工遣散费,银行积贷欠款。算下来,小一千万。
乡长看了一下子大跳脚,说孙胖子狮子大开口,抢钱呵?!
党政联席会上,常一帆说纸厂拆除后,乡里要搞个小公园,从这点上,按征迁政策测算一下,这笔钱该给。员工遣散费按《劳动法》规定,乡里和企业共同承担,企业要出大头。至于银行贷款,谁贷谁使用,谁还。天经地义,乡政府怎么可能去背这个“雷”?!
被常一帆三刀砍下,不到三百万就可以搞掂。县里戴帽专项下拔100万,乡政府凑一下有130万。常一帆让乡长跟孙总商量一下,厂子先拆,尾款等拆平给补齐。
其实,缺口七八十万常一帆和乡长也是心中无数,知道这是个缓兵之计。好在污染毒瘤终于能拔掉,至于补偿款,慢慢来,办法总比困难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