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受命调查
时光进入九十年代中期,常一帆在县委办副主任位上已经干了几个年头。工作忙忙碌碌,机械重复着文字工作,中指磨出厚厚的皮茧。婚姻不好不坏,依旧大部分时间猫在书房,忙里偷闲拣着零碎时光,在自己的散文世界遨游,他准备出一本散文集,计划差不多过半了。夫妻之间,除了象征性尽义务过夫妻生活外,似乎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温柔的时刻很少。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廖娟娟故态复萌,又是满天飞,成天不着家,常一帆也懒得搭理。正好,相安无事,挺符合他的意思。
那天上午,常一帆正在审改科室起草一份材料,办公室通讯员过来喊他,说是县委骆副书记让他去一趟。常一帆放下手头工作,手脚麻利来到三楼骆副书记办公室。
骆书记正在打电话,示意常一帆坐下。放下电话后,骆副书记从办公桌上起身,坐到沙发这边来,通讯员倒了茶水后悄然退出。
骆副书记说:“一帆,我跟李主任沟通过了,想借你几天用用。”
常一帆笑笑,点点头。
书记继续说:“去驻点下乡一周,怎么样?家里走得开吗?”
常一帆连忙表态没问题,但他还是不知道任务是什么。
书记切入正题,说:“省里转下来一个信访件,举报紫木乡的。没有具体的线索和证据,也不是实名举报。纪委不好介入,书记县长的意思,组个调查组,把情况摸清楚,也好向省市反馈答复……”
常一帆认真听着下文,没有插话。领导没讲完,最好不要心急插话打断,做过办公室的,这是起码的素质。
骆副书记说:“我跟主要领导建议,由你来牵头调查。一是办公室好协调,受县委指派;二是你文字功底厚,起草报告时能把握轻重……”
常一帆觉得有些唐突,但又不敢推托。骆副书记说道:“你不要有负担,我让乡企局唐局长协助你,调查组还有纪委、公安、环保等部门人员。有什么阻力,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
说话间,矮矮胖胖的唐一果局长气喘吁吁撞了进来。
骆书记见他狼狈样,哈哈笑着挤兑:“糖果局长,让你多爬爬山你嫌累,爬个楼喘得跟牛似的……”唐局长尴尬打哈哈,掏出手绢忙着擦汗,常一帆眼尖,那白手绢几乎发黑变了颜色,心里暗笑,估计“糖果”局长没少用过。
唐一果是个老乡镇,本土干部,能文能武;唯一的毛病就是太胖了,不忌口,饭量大。个头又不高,远远看象个圆圆的巧克力糖果。合着他的名字,人又诙谐风趣,领导也喜欢他的外号,“糖果”的名声也叫开了,书记县长也这么叫。如果有他在,下乡的中巴车上,准是一路打趣他的笑声。
唐局长一坐下,开始自嘲:“人家有本事把别人肚子搞大,咱是没本事,只好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三个人不约而同,哈哈笑起来。
开过玩笑,骆书记说,言归正传。
唐局长一本正经说:“请领导指示,这回又要搞谁的肚子?”骆书记和常一帆又忍不住大笑。
骆书记骂道:“好你个糖果,能不能正经点?”
唐一果大声应道:“遵命!”
骆书记说,刚才我已把大致情况跟一帆主任说了,你们两个人要密切配合,糖果呢,主要外围把控;一帆主任乡镇不熟,你是老兵油子,老乡镇了,配合常一帆把调查搞好。时间嘛,一周够吧?十天内出报告。
两人随后告辞,来到常一帆办公室,唐局长拿出信访复印件,把具体的情况跟他讲了个大概。
原来是有人向省里举报,说紫木乡有两大问题:一是紫木造纸厂污水排放,污染农田绝收,乡政府坐视不管;二是石材厂建厂时,发生安全事故,墙体倒塌,压死三个泥水工。
常一帆听了倒吸一口气,这事要是坐实了话,紫木乡的书记乡长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这明摆不是什么好事,难怪唐局长极力建议骆副书记从办公室抽人担纲,得罪人的事呗。常一帆心里暗暗骂了句:老滑头,都成精了!
常一帆沉吟着说:“要不要跟乡里通报一声?”
唐局长应道:“当然要!让他们派办公室主任过来配合,吃住还是不要麻烦乡里,我打听好了,到紫木乡中去,老师宿舍还空几间,吃饭嘛,他们食堂也可以。我算过了,下乡补贴抵饭钱,差不多够啦……”
常一帆说,那好,我让人通知调查组成员明早九点大院集中,在车上开短会,动员部署一下。唐局长表示赞同。
第二天到达紫木乡已近中午,唐局长说,中午我个人请大家吃便饭,常一帆不同意。他说,要请也是我组长请客,怎轮到你副组长出血?
唐局长又诙谐起来,打趣说:“县领导都说我太胖了,正好放放血!放心吧,吃饭钱还是有的,别忘了我是侨属呵……”常一帆记起,他两个儿子都在国外,听说年薪百万,这家伙倒是没吹牛。
用过午饭,常一帆和唐局长在乡政府下车,其他人径直去乡中了,事前他已跟教育局打过招呼,乡中已经安排妥当,专人在候着了。
紫木是樟县西北部山区的一个乡镇,山区乡里稍好的一个。经济情况一般,离县城远了一点。书记姓谢,是个老实人,不争权夺利。乡里大部分事情,还是乡长做主。还好两人配合也算默契,几年下来,没什么言语,县委也没做调整。
书记乡长听完来意,有些紧张,看这架势像是专案组似的。常一帆安慰他们,不是专案组,是调查组,这是有说道有区别的。
气氛稍微缓和,乡长表示,没事,我们乡里积极配合,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正好,也借这个机会,把紫木的困难向县里再反映反映。
常一帆听出他的意思,困难嘛,无非说财政方面捉襟见肘,山区乡都一个样,没有财源性收入,开门过日子艰难,这在县里不是什么秘密。问题是再困难,也不能成为工作过失的借口……
调查组工作顺利打开,他和唐局长各领一组,正好顺着两条线去摸底调查。走访,笔录,取证,找人谈话,汇总讨论,四五天下来,基本脉络已梳理岀来。
临近回城时,谢书记打电话过来,请他过去乡政府喝茶,唐局长走访一个老同事还没回来,常一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了。他也想听听谢书记的意见。
秃顶的谢书记在办公室接待他。紫木乡政府条件比较差,书记乡长的宿舍就在办公室后面隔半间,中间砌个卫生间就全乎了,后半间就是宿舍。整个晚上,谢书记话里话外全是含冤叫屈,常一帆算是听明白了。
紫木造纸厂是个小纸厂,但却是乡里的纳税大户。一年百把八十万的税费,是乡财政的主要来源。纸厂特别是小型纸厂,本来就是关停并转的对象,奇怪的是它一直能生存下来。污染问题一直都有,纸厂在县环保局督促下,只是象征性整改,根本性问题没解决。当然,对纸厂来说,压根就没想解决,也解决不了。除非,把厂子关了。
谢书记说,镇里积极督促整改。可调查组了解到,乡政府确实发了函通知整改,问题是后来也不闻不问,态度暧昧得耐人寻味。
再说安全事故的事,书记说他和乡长都不知情,不存在瞒报或漏报问题。唐局长说过,他当过乡镇书记,巴掌大的地方,不说哪头母猪落仔,就是哪个光棍与寡妇偷睡,也和道得一清二楚。
常一帆知道调查组也走访死者家属和相关村,已经掌握到情况,分管副乡长协调过此事,意思是谁家孩子谁家自己抱回去,石材厂要花钱消灾,自己摆平。石材厂的死者家属写的赔偿金收据已经被公安人员复印,也问过分管领导,副乡长只承认是后面知道,不承认协调过。至于,他有没向书记乡长汇报,就不知晓了。
最后,谢书记拿了一袋土特产硬要塞给常一帆,被常一帆婉言谢绝。谢书记恳求,在出报告时,手下留情,多强调客观因素。他一再声明自己想当“太平官”,无欲无求,过渡去科局任职。常一帆说,你放心,我只会根据事实来写,就事论事,至于怎么定性责任,那是县委常委会的事了……
报告没费什么劲就出了。这中间还出了一点小岔,回城第二天下午,常一帆在写报告时,一个陌生电话打到他办公室。来人自称是紫木副乡长,问报告出了吗?
常一帆有些生气,耐着性子解释,报告出之前他不能透露详情。结果,那人态度陡生转变,态度恶劣,气焰嚣张威胁:你最好小心点,别乱写,我们被处理了,你也别想好过。说着,啪地挂断电话。
常一帆没理他,这是县委指派,整个调查组调查了解的情况,又不是他个人行为,有什么好怕。再说他也是个犟驴脾气,吃软不吃硬,这个吓不了他。交报告时,他跟骆副书记说了这事,骆书记“哼”了一声,说:吓谁呢?吓我们县委吗?
常委会很快研究处理结果,谢书记党内严警处分,调县人大社会委当副主任,乡长党内警告处分,调老区办副主任,分管副乡长免职,降为股级干部调离紫木乡……
常一帆喟叹,这个时代想当太平官没那么容易。守土有责呵,你是一方主官,就算不贪不占不腐化,不闻不问不作为,时运不济,乌纱帽丢掉也是分分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