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还勤勉无比的袁燿此刻已伏在了案上,连日操劳下,他居然有些支撑不住,就这么睡着了。
睡着之后,他隐隐约约看到自己立于未央宫前,九重玉阶下黑压压跪着文武百官。身披龙袍,手中玉玺温润如血。随后,便听得底下的百官冰冷无情地说道:“吾皇万岁——”
“日!”袁燿凭借着自己的意念,打断了那不切实际的幻梦,心说自己刚才是不是被袁术夺舍了,居然梦到这种东西。
“我又开始幻想了……”他苦笑道,随后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公子!公子!”就在这时,许六又直接掀开帘子跑了进来,不过看他的神色不太红愠,应该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师将军和黄先生来了。”
“嗯,我知晓了,你下去吧。”袁燿轻微点头,然后挑帘而出。
他这时才想起他约了师宜官过来商讨豫章之战的事情。
此刻帐外暮色四合,若非有营帐中灯火他这具缺乏维生素A的身子都要和致盲一般,不过他倒是能看到刘馥、诸葛瑾二人在不远处迎面走来,身后跟着黄猗与一位清瘦老者——正是师宜官。
“师将军。”袁燿笑着出去迎接,“还没多谢你今日所赠之石碑,那字写的好啊!”
师宜官轻咳一声,目光掠过不远处那座刻着“建功立业,光前裕后”的石碑——正是他亲手所书:“老夫虽不才,只能写写几个字来激励将士、略尽绵力了。”
袁燿一整衣冠,笑道:“您这是什么话?若您这八分书都是不才,那天底下还有几个人的字是能看的?往日这时我部本该就寝入眠了,不过今日却恰逢军中晚演,师将军既然来到军中,为何不随我一观?你也带了多年军队,见过天子倚仗,还请您不吝指点啊。”
师宜官见状只得点了点头,“是乃老夫之荣幸。”
他其实也挺想看看眼前这个不过弱冠出头的少年能将兵士操练得如何。
校场上,数百兵士列阵如林。而石碑立于军阵之侧,虽然师宜官的八分书在暮色中却已不见身形,但两人高的石碑还是很醒目地立于天地间的。
先是邓当率本曲锐士演示变阵,然后杀气腾腾地作迎敌之势,师宜官作为一个书法家对军事本身就只能算是个门外汉,但见到此状也是啧啧称奇。
不过就在他们将要退下之际,袁燿目光一瞥,忽然看到今早那个高大威猛的兵士朝他走来——正是面色阴沉的樊柯——他估计时因角抵败于韩冲,至今耿耿于怀。
“袁公子!”樊柯突然赤着上身冲出队列,手中木刀直指点将台,“某不服!咱们角抵本就是为了将来与敌搏杀不落下风,您也说过操练之时不可如儿戏,明明是他不愿使出全力,当时何以怪我!”
他看起来已经忍了很久,现下才发泄出来。
邓当见状暗道不妙,拔剑欲出,却被袁燿抬手止住。
“樊柯,你可知何为‘同袍’之谊?”袁燿缓步朝樊柯走去,靴底碾过沙地上的木刀痕迹,“我知你心有不平,也知你拳拳报国之心,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当时所作所为是坏了规矩的?本是同袍之游戏,却变成了生死之角斗?仇敌?莫非你分不出谁是敌,谁是友么?”
“那样的尖刺,你看不清么!”
樊柯当即被这一喝震住了,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这事我尚且不怪罪于你,毕竟你也是出于一片赤忱之心,可你于这师将军面前,不顾军容无理驳斥上级,且回答我:以下犯上者,当何罚也?”袁燿厉喝。
邓当见状急忙奔过来,“公子,樊柯这人有些痴愚,但心地不坏……”
“军侯!”樊柯沉声道,他摇了摇头,不想邓当因为他而受到什么牵连。
“……杖二十。”随后他说出了自己应当承受的责罚。
那一刻,樊柯声如蚊蚋。
“你若觉得你的话有理,便亲自去领军杖。”袁燿语气忽转温和,“明日,你可再与韩冲比过。”
“谢公子!”樊柯扑通跪地,眼眶赤红。
袁燿无奈地看了一眼樊柯,这家伙似乎和韩冲说的一样确实是个武痴,而且还很偏执,自己当时当众驳了他面子的确不好,不过他这么当众闹事还是让他很难办的。所幸对付他这种没什么城府、心机的人不算太难,不然他这铁塔一样的身形生起事来的确有些棘手。
而师宜官此时却看得怔然,低声问黄猗:“如此桀骜之人,何不直接杖杀?”
黄猗笑了笑,他其实能明白袁燿的想法,随即一指石碑:“将军这‘荡除奸逆’四字,荡的是外敌,可不是自家弟兄的血。”
“……这。”师宜官当即沉默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也是,如今战事在即,应当团结军士才好。”
想罢,他忽然抬起头来,方才还在与袁燿争论的樊柯如今已到了军法官那自领军杖。
杖刑声一时间在校场回荡,可人们只听到皮杖打在血肉上的声音,没听见哪怕一声樊柯的嘶喊,袁燿见状当即让邓当率队离去。
“邓当,今日便到这里了,让弟兄们好好休息,对了——你看着点樊柯,给他敷点药,他今日做的的确不妥了,下次还这样你万万不可再偏袒他,或为他辩解。”
“是。”
随后他便引师宜官一行人入帐,还亲手斟了盏茶:“也请师将军谅解,军中不可饮酒。”
师宜官点了点头,“吾观袁公子治军,有大将之风啊。”
“将军谬奖了,什么大将之风,哪里比得上您的风骨与气质?”
“风骨,我哪里有什么风骨?不过是皓首匹夫,一捧白骨。”师宜官苦笑着摇头道。
“此言差矣,将军不可妄自菲薄啊。”说罢,袁燿掀开帐帘,月光忽然就洒在了那石碑上,“将士每日操练前诵读您那碑上的前后十六字,比火把更能照亮军心,多少兵士皆是因此受到振奋?”
师宜官不置可否,因为他其实知道绝大多数的军士都看不懂那十六字,可他又哪里知道袁燿决心建立的就是这样一支能识字额军队?
师宜官透过掀起的帘帐看到了还在挨罚的樊柯,“他也一样么?”
“自然如此。”袁燿笑着说道。
“若有这些勇猛之士为爪牙,何愁豫章不定?”师宜官不由自主地称赞道。
“说到这……师将军,我们是应当聊正事了。”袁燿摊开他今早所用的地图,手指轻叩案面道。
可师宜官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袁公子想必已经胸有定策了,不是吗?”
袁燿张口一愣,随后微微一笑:“不瞒将军,耀的确有些‘擅作’之‘主张’,您可愿意一听?”
刘馥则在这时拉了拉诸葛瑾衣角,轻声对他耳语道:“是新战略?”
诸葛瑾则回之一笑,“是也不是。”
“……你这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