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冀州，天色大亮。

　　邺城内的空气满是泥土和血渍的气味，街道上行人寥寥，两侧店铺大门紧闭，过往商队也尽是匆匆行过，萧条、落败，俨然一副刚刚经历大战的模样。

　　城头上的兵卒个个伤痕累累，面露困乏和菜色，却是一刻不敢停歇，在将校的呵斥、鞭挞声中把尸体和碎石堆叠在快要散架的板车上，奋力往城外拉去。

　　只有将校和军吏脸上洋溢着笑容和激动。

　　与张燕对垒数月，如今终于击退，只消等到粮饷发放就能带着贪墨的军饷再纳上几房美妾，这对生活在军营中的军官诱惑程度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军官们相互对视一眼，手上扬鞭的力度也是加大了几分。

　　“搞快点！搞快点！”

　　“乃公的，刚吃过饭食就敢偷懒，找死！”

　　“袁公给你等发饷，你等就是如此回报袁公恩情的，该打！”

　　吃到鞭子的兵卒强忍着疼痛，一味的埋头拉车，生怕脸上的脸色被发现再挨上一顿毒打。

　　眼底，却满是恨意和期盼。

　　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豪强军官吞下他们七成粮饷，他们是多么期盼军官口中的袁公，也就是袁绍能来在旁督察。

　　他们相信，如若袁绍在此，那些军官定然不敢这么放肆。

　　至于军官口中饭食，无非就是一块巴掌大、又直噎喉咙的粟米干饼，盐是丁点没有的，同样被克扣了去，若不是被当逃兵处死，怕是无人愿意留在军中。

　　在来来往往的兵卒中，一道青色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头戴青帻却不束发，身披青袍却显散漫，束腰也是歪歪扭扭，别着一只酒葫，一只香囊，与戏志才形象倒是略有几分相近，唤作郭嘉，表字奉孝。

　　郭嘉的目标很明确，大摇大摆的走向临近州牧府衙的一处院落。

　　来到近前，门口的仆从慵懒的靠在墙角，见他走近连忙迎了上去，谄笑道：“我主今日因公外出，并不在家，还请奉孝先生折返！”

　　显然，他是认识郭嘉的，也知道对方的秉性。

　　郭嘉懒得搭理，仰头灌酒、深吸香囊、抬脚踹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要么做过很多次，要么就是排练过。

　　而仆从难以言喻的眼神，说明是前者。

　　这遭瘟的玩意，怎么又来了？

　　“砰！”

　　踹开了门，郭嘉大摇大摆的走进院落，人还没进去，声音便已经传开：

　　“文若！文若在家否？”

　　门口的仆从不敢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门踹开，待其抬脚即将入内时，轻声提醒道：

　　“奉孝先生，本月你已踹坏了六扇大门，还请放过小的，莫要再折腾了！”

　　顿了顿，仆从又道：

　　“我主此时应在书房，奉孝先生可直往。”

　　闻言，郭嘉面露了然，敷衍了一句便大步跨向书房，不等走近，却见仆从们背着大包小包从院内走出。

　　见此他停下脚步，心中的疑惑顿起，眼睛半眯，心想：

　　“这是……瞧不上袁绍，如今打算告辞离去了？且待我旁听一番！”

　　随后轻手轻脚的来到书房边向内看去。

　　书房主人很是爱惜架上的书籍，所以声音不大，可动作再轻，竹简不断落在布上也会发出声响。

　　郭嘉好奇间探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深色绸袍、头戴巾帻的文士，正毫无形象的蹲在架前整理书籍，文士身侧铺了数块麻布，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在分类安放。

　　郭嘉眼中精芒闪过，一时间玩心大起，轻手轻脚的走进书房，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吓唬荀彧。

　　平时那么文雅正经的人，不知被吓到会是什么样子，是跳脚暴起，还是平静如水呢？

　　郭嘉性格乖张又不喜礼法拘束，但出身家门守秩的颍川郭氏，故长期闭门读书，平时喜好结交英杰之士。

　　年少便与颍川各家英才子弟相交，却因为不尊礼法，其他士族子弟对他都是抱有偏见，不喜也不愿与他往来。

　　只有荀彧认为郭嘉能在他人冷眼中依旧保持本心定非寻常之辈，所以与他相交，随后发现此人深有才略，又怀有大志，便更加深交一来二去便熟稔起来，两人的关系也是最为要好。

　　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荀彧手上动作一顿，心想：“许是仆从方才遗落物品，折返来取罢了。”

　　他已经遣散了许多仆从，只留下几个不愿舍他而去，又相伴良久的老仆与他同行。

　　遂不做他想，继续埋头整理着书籍。

　　不曾想，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身后停住。

　　不等多想，突然出现一只大手抓住他右手手腕，吓得他一阵哆嗦，心中也是大惊。

　　“莫不是有人来害我？”

　　遂转身喝道：

　　“谁？”

　　见荀彧被吓到，郭嘉顿时眉开眼笑，捂着胸口故作姿态道：“好你个文若，吓煞我也！”

　　知道郭嘉性格如何，不代表就能容忍他作威作福，荀彧脸顿时黑如锅底，没好气道：

　　“好你个郭奉孝，口齿是愈发伶俐，黑的能说成白的，怕不是死人也能被你说活！”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明明吓人在先，如今倒成了被吓者的不是，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遂又道：“分明是你吓我在先，如今却倒打一耙反成了我的不是，有这心思，若是用在别人上，还不得将人气死！”

　　郭嘉收回手臂并没有接话，而是耸肩面露无辜，道：

　　“非我不愿，只是有人瞧不上我这狂徒，又待如何？”

　　荀彧哑然，他自然知道郭嘉在说谁，无非就是这冀州之主袁本初罢了。

　　当时郭嘉提议以明三路，背调一路，以火攻来包夹张燕，却被袁绍赶出，当时他也在场，思索过后认为此计可成，便起身为郭嘉仗义出言。

　　但袁绍同样看不上他，将他两人一并赶出。

　　若不是有荀堪、郭图在旁出言劝阻，怕是得吃上一顿军棍，这会已经下不去床。

　　想到这里，他没忍住轻叹出声。

　　本以为学有所成便可挽救天下，这才带着雄心壮志来投靠这天下公认的明主，却未能想到出道即夭折，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