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日自东来。
风寒如故。
柳小蛮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她或许已经死了,被人用剑,穿心连肺而死。
她若死了,并不是因为他的诅咒。
或许只是受了伤。
不管怎样,她今天不会再出现了。
马车跑了一夜,人即使不用休息,马却要休息。
亭里已经有了两个人。
一个粉衣女子,名字唤作素素,坐在石凳子上,把手托腮,似乎在打盹。
驾车的老者,靠在亭柱上,打着震天响的鼾声。
跑了一宿的汗血宝马,被老者从马车上解脱掉。
浑身汗血的宝驹拖着绳子,在茫茫白雪地上,用蹄子踢雪寻食。
沐黑拖着瘸脚,从马车上艰难的下来。
除了凉亭中的一老一少,他还看到两个人。
“爷爷,天涯还有多远?”
“孙女儿,天涯还很远。”
“很远是多远?”
“很远就是很遥远。”
“天涯的尽头有什么呢?我们为什么要去哪里?”
“天涯的尽头有风,有雪,有林,还有人,就像现在这样。”
“爷爷,我不懂。”
“你不懂,是你还小。”
一问一答的是祖孙俩,一老一少,并排踏着雪,艰难的走着。
他们似乎走了很远。
“尽头埋骨处,青山不改流。他日浮弱水,三千也是愁。”
沐黑高声应道。
他为什么要应呢?
或许他曾经浪迹天涯,知道天涯的尽头有什么。
沐把左脚一波踏了出去,再把右脚拖过去,朝着祖孙二人艰难的走去。
他似乎认识他们。
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们。
但是老者腰间的酒葫芦,他认得真切。
老者听到了沐黑的话,爽朗笑道:“没想到荒山野岭还有明白人。”
沐黑闻声叹道:“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爷爷,你别听他胡说。他是活人,不是死人。”
老者身边的麻衣少女,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不满老者被一顿胡说的话,扯住了注意力。
老者摆摆手笑道:“孙女,他说的没错,他只不过死的是心,心死了,人虽然活着,却是死了。”
麻衣少女扭头不解问道:“他为什么心死?是因为伤太多心了吗?”
不等老者回答,又自答道:
“我一伤心,就觉得心疼的要死了。他一定是太伤心了。”
沐黑把话听得真切,摇了摇头。
一个豆蔻丫头,会有什么伤心事呢?
如果有,也是春梦了无痕,为说新愁强作伤。
沐黑指了指老者腰间的酒葫芦,笑道:“可以把酒给我吗?”
老者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并没有意外,利索的解开,拋了过去。
沐黑去掉酒盖,仰头就要喝。
老者见如此,哈哈大笑一声道:“你不怕酒里有毒?”
“有毒更好。”
沐黑斜着幽深的目光,动作没有任何停顿。
烈酒入喉,他冰冷的身体,竟然升起了一阵暖意。
“好酒!”
沐黑赞叹道。
对于美的东西,他从不吝啬赞美。
“你懂酒?”
老者笑吟吟望着,问。
“不懂,爱喝。”
沐风说罢,将酒葫芦喝个底儿朝天,使劲儿的癫了癫,才把空酒葫芦还了回去。
酒葫芦里,一滴酒都没有了。
酒,是给活人喝的。
眼前的老者马上就要死了,纵是有酒,他也喝不上了。
老者是来杀沐黑的。
但沐黑没死,还喝了他的酒。
那死的便要是他了。
但沐黑不想他死。
这样的烈酒,喝了第二回,还想喝第三回。
沐黑问道:“你有三次机会下手。都没有出手,为何?”
“杀一个人,总得先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者笑道,似乎毫不在意。
“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该死的酒鬼。”
“喝光了另一个酒鬼酒葫芦里的酒,的确该死。”
沐黑笑道,按在漆黑刀柄上的手,轻轻的松了松,接着道:
“你错失了三次机会,你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是。但是我还要一试。”
老者的脸上,保持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神色。
“试”字音刚落,凉亭中的粉色少女,已经站在了沐黑身边。
一柄很窄的剑,抵在了麻衣女孩的喉咙。
麻衣少女手中的剑,刚出鞘半分。
“你真不该放弃那么好的机会。”
沐黑摇了摇头,似乎在替老者惋惜。
“我杀一个人,总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老者笑道,神色不变,似乎那柄窄剑,像不存在一样。
“现在你知道了,你后悔?”
沐黑冷冷道。
按在漆黑刀柄上的手,轻轻握捏着刀柄,像是在抚摸至爱之人的手。
“不后悔。”
“我只后悔把酒葫芦给了你。”
老者布满皱纹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苦笑。
他看到了沐黑的手。
沐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可以走了。”
老者脸上的神色略微一松,却没有动,只是说道:
“剑不在你手上。”
“刀在我心里。”
沐黑望着的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似乎答回所问。
“好。”
老者说完,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来岁,雪白的银发,比雪还要白。
北风呼啸。
一老一少,孤独消失在天交白之处。
“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
“为什么要留下他们?”
“他们伤了小蛮。”
“但他们没有杀她。”
“她受了伤。”
“我知道。”
“你不该阻止我报仇。”
“你报不了仇。”
“为什么?”
“他的枯木剑,比你快。”
说话的不是沐黑。
靠在亭柱上打盹的老者,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中气十足的说道。
粉衣少女沉默了。
马车重新疾驰。
方才短暂的停留,似乎是有目的,又似乎没有目的。
马车里,又多了一个人,一个长着樱桃小口的人。
“他们是谁?”
粉色少女素素问道。
“孤云野叟。”
沐黑闭着眼睛答。
“我问得是他们。”
“老的是野叟,少的是孤云。”
“伤小蛮的是孤云,用的是逢春剑第三招,燕飞南天。”
沐黑沉默了一会,说道。
粉衣少女素素望着他冰冷的脸,有点意外,立马问道:“你什么都知道吗?”
沐黑笑道:“我只是知道的时候知道。”
粉衣少女素素追问:“你什么时候不知道?”
“现在。”
沐黑睁开了眼睛,把幽深的眼神,放在了那张精致的脸上。
“现在不知道什么?”
粉衣少女素素的脸,浮出了一抹红色。
“你的名字。”
沐黑笑道。
“我叫樊素。”
樊素的声音,很小。
“杨柳小蛮腰,樱桃樊素口。”
“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很好。”
沐黑长长呼了一口气。
樊素和柳小蛮的名字,起的很贴切。给她们起名字的人,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你不问她怎么了?”
樊素突然问道。
“她没死,我又何必去问。她死了,也只是宿命,问了又如何?”
沐黑冷声道。
“你!”
樊素只道一个字,便说不出话来了,停顿一会儿,幽幽说道:“她受了很重的伤。”
沐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冰冷着嗓子说道:
“剑从左肋入,右胸出,离心半分,伤肺叶。虽重伤,但无性命之虞。”
樊素就和柳小蛮之前一样,吃惊的张着樱桃小口,良久说不出来话。
沐黑说的,半分不差。
“你怎么知道?”
樊素知道,沐黑并没有亲眼所见。
“我跟她说过,回风弄月和飒踏流星之间有半息空门。”
“高手,总是会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
沐黑冷冷道。
“你说的没错。”
“孤云的剑很快,我看出不对时候,出手已经晚了。”
樊素说完,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哽咽道: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情同姐妹。”
沐黑望着哭泣的樊素,问道:
“你们的名字,都是她取的?”
沐黑眼眸里,浮出了一丝暖色,就和白昼看见的一样。
他虽然知道答案,但只是想再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