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衣卿相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落日斛狭长的青石板街上。沾满尘土的车轮从满地倦慵的阳光上碾过,留下几道淡淡的辙痕。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传了开去,淹没在落日斛午后的疲倦里。
这种边陲小镇人烟稀少,街一旁是河,另一旁不是树就是田,偶有三三两两的农家小院,土夯的围墙已经坑坑洼洼,墙头上有豁口也有草,足见百姓生活艰辛。路上也有碰到牵着牛归家吃饭的农夫,间或鸡鸣犬吠。前边有瘦骨嶙峋的老乞丐无精打采一手拄着竹棒,一手拿着破碗,荷锄而归的农人慌忙闪到路的另一边,恰巧旁边农家小院的柴门开了,走出一位布衣荆钗的农妇,挎着篮子大概是打算去路对面的园子里摘菜。可巧碰到有人家开门,饿得发昏的老丐眼前一亮,趔趔趄趄向农妇疾步走去。农妇一时不知所措,看见老丐拿着破碗的脏手伸来,吓得赶紧小跑几步避开,这一跑,就直接冲着马儿撞了过去。
一路上都昏昏欲睡的车夫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目中精芒一现,随即黯淡下去,握着马鞭的手背却青筋凸起。
就在农妇就要撞上马头的当口,车夫“吁”一声扯住马缰,农妇手里的菜篮在惊吓中落地,菜篮脱手的瞬间手里已经多了一柄短剑,直刺车夫心口。车夫丝毫不惧,粗糙的左手就去拿农妇的手腕,与此同时,身后追来的老丐丢出破碗一跃而起,竹棒狠狠砸向车夫脑门。
车夫逼农妇变招后怒喝一声,身子已如旋风般卷起,挥出重重鞭影荡开竹棒,刚刚落到车厢顶立足未稳,兵刃激起的风声已到面门,却是另一旁的农夫以锄头做武器横扫而来。车夫来不及思索后仰翻身跃下去,那几个人仍然阴魂不散地欺身而来。车夫再退,马儿也受惊奔了出去。院内早闪出两道人影,向着车厢扔出黑乎乎几颗弹丸,连声爆响不绝于耳,眼前一道炽光冲天蹿起,整个车厢已化为一颗火球炸裂开来,燃烧着的碎木片如烟花般散落。
车夫身形滞了一下,他其实知道车厢里没人,不过还是忍不住去看一眼。那几个人志在必得的一击竟也收住,不约而同回头去看。火光闪过,方才马车的位置已被夷为平地一片狼藉。只是除了尚在燃烧的木板与身上点点烧创狂奔而去长嘶不已的马儿,别的什么也没有。
车夫一颗心脏尚未来得及抽搐又落回了胸腔里,大病初愈般舒了口气。随即想起什么,厉喝一声长鞭骤起,向面前三人兜头砸下。
他站在屋脊上,风从身畔滑过,吹起他素白的衣袂翩跹如蝶。鬓边几根柔软的发丝在风中轻摆,缠绵如爱人的眼神。他的身材并不算高大,甚至显得有几分单薄,看上去却是那么颀长漂亮。负手而立的身影,在风中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飘逸如久远的传说。
站在屋顶上,长街上的情形尽收眼底。车夫在乞丐农夫和农妇的夹击下闪躲腾挪已险象环生。大概是戴着不习惯,裹头的头巾早就一把扯了下来,哪里是什么农妇,分明是一个双十年华的秀丽女子。乞丐的竹棒和农夫的锄头倒还能勉强应付,女子的一柄短剑却尽走偏锋极其刁钻,每一剑刺出的角度与方位都颇为不可思议。车夫稍一疏神,就被她欺到身前,总算仗着一身过硬的功夫险险避开,胸腹肋肘处的衣衫已被划得稀烂。
不远处两个老丐傲然负手掠阵。
日已微西,斜阳的余晖自白衣人身后洒过,他整个人就笼罩在金色的微芒之中。他的视线移向对面树梢,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正眯起眼望着他。
白衣人自然看得出围攻车夫的三人功夫并不比车夫逊色多少,照理说三人联手车夫根本不可能撑这么久。他们当然别有意图。
中年儒生撮起两根手指慢慢靠近嘴唇,吹出一记响亮的口哨。
那三人果然不再纠缠,竹棒一挑已与长鞭缠在一起,锄头大开大合攻他下盘,紫衣少女与车夫身形一错在他衣服上又添一剑,车夫全神避开这一剑,长鞭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锄头打乱他的步伐,又与竹棒不约而同挟着风声向车夫左右肩胛砸下,车夫被逼得凌空后翻,双手刚刚握住棒头与锄头,便看见短剑竟然到了他的胸口……
一瞬间又有多长?
她的短剑下伤过不少人,死的人更多。女子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杀人,那时师父就在一旁帮她掠阵。尽管对方死有余辜,但是当剑刺入对方胸膛的刹那她还是紧张且恐惧,手颤得厉害,尽管对方已被她逼得避无处避,那一剑还是没能刺中心脏,略偏了几分。在血溅出那一霎,她丢开短剑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慢慢血沾得多了,她也就习惯了,杀人那一瞬再没胆怯,杀过之后也没有。可是这一次,她几乎以为自己整个身子都凌了空,风从四面八方吹过,穿越她的身体。她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剑刺下去将陷入某种万劫不复的禁锢,却又偏偏带种欲拒不能的诱惑……
剑尖似乎刺在什么硬物上,再也入不得分毫。莫不是夹在两根肋骨之间?可自己这柄剑断过的骨何止百十。她心里突然惊惶起来。
忽然想起刚从自己鬓边掠过的那丝风,来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意识到眼前已经换了一个人时她的视线也已落在那个人的脸上,整个世界霎时离自己远去……
倘若不是亲眼见到,任谁也不敢相信,一个男孩子,原来也可以如此优雅漂亮。
他的眼眸如星辰般清亮,眼神温和清澈,长长的睫毛随着眼波的流动轻颤,双眼皮精致得令人叹为观止。眉毛并不甚浓,疏淡有致。神情甚为和蔼,仿佛永不会生气。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风里,却给别人感觉他在另一个世界。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几缕发丝覆在他的脸颊上,隐然给人几分憔悴郁悒的错觉。看在眼里,内心深处恍然有隔世的疼痛渐渐醒来……
剑尖就在他右手的拇指、食指与中指之间。剑身锋芒毕露地雪亮,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里隐约可辨的青筋似乎都显得有几分不堪重负。手腕侧转,手指就那么自然地微侧,短剑就在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中到了他的手里。女子甚至不清楚到底是他从自己手中夺去,还是自己任由他轻轻取去。
尖锐的哨声撕裂了这一瞬的寂静,斜阳下几道身影如大鸟般扑起,在长街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三四道身影从不同的方向扑来,各种兵器挟着骇人的风声向白衣人立劈横扫。
哨声刚起,白衣人身后的车夫厉叱一声,掷出刚才拗断的棒头,矫龙般冲天扑起迎上正作势扑下的中年儒生。儒生手一翻,指间已多出一柄折扇。屋顶上顿时烟尘弥漫,瓦片碎裂声接连不断。
短剑顺势划起一道闪亮的银弧,“喀嚓”两声轻响,已将劈向他头顶的竹棒与锄头削断。两人收势不及,各自一个跟头摔了出去。
横扫而来的两根竹棒却重重砸在他的腰间。女子刚刚回过神来,张开嘴却已来不及呼喊,眼里一片惊惧悸痛……
只见白衣人的笑容如雾气般氤氲,霎时充盈她整个视野。
竹棒似乎砸在一样柔软的东西上反弹回来,两丐微一愕,突然发现手中的竹棒已裂化成篾,惊极撒手,脸上已失了颜色。万千篾条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如下一场篾雨。白衣人站在萧萧竹篾里,宛如远离了尘世。
屋顶上劲风呼啸,人影交错疾如闪电。白衣人喊了声“燕大叔”,声音如其人般温和悦耳。一道灰影已然退了回来,垂手站在白衣人身后,不复方才的威势。
中年儒生与袭击的三乞丐一农夫并肩走来,向白衣人长身一揖。
“丐帮六大战将,拜见白衣卿相。”
苍寻君还礼:“不敢。想必阁下就是丐帮智囊穆子侯穆先生。”又瞥了一眼怔怔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的紫衣少女,将短剑递出:“早就听说丐帮六大战将中小公主岳青霜年纪虽轻,功夫却极端诡异,下手从不容情。苍某错手夺了岳公主的兵刃,还请见谅。”
岳青霜低下头不敢看他,也不敢去接短剑,紧张得无所适从。
穆子侯低咳一声取过短剑塞回岳青霜手里。
“敝帮有得罪之处,还望苍公子海涵。”
苍寻君即便冷笑的时候,也让人觉得温雅有礼。
“苍某与贵帮殊无过节,何以贵帮这阵势似是要置苍某于死地?”
穆子侯毫不赧颜:“那就要问苍公子缘何来到落日斛了。”
“穆先生心中有数,又何必兜圈子。”
穆子侯笑了笑:“五年前,敝帮老帮主杨歌与少林耄宿苦竹大师被魔头萧楚所杀。后来多少江湖英豪前去寻仇都死于其手。眼见魔头横行无忌,布衣候李若水与关中大豪龙一关平生第一次联手,将他逼出中原。子归崖一战,三人自此再无消息。敝帮自那之后就在沿途设下暗哨,前几日发现了萧魔头的踪迹,于是警示中原。”
苍寻君笑容讥诮:“杨歌与苦竹都死在他手里,凭李若水与龙一关就能将他逼出中原?那又与丐帮伏击苍某有何关联?”
穆子侯神色狐疑:“这么说逼退萧魔头的另有其人?”
苍寻君也不回答,冷冷盯着他。
穆子侯长身一揖:“萧魔头此番归来必难干休,唯今天下,只有逍遥琴尊、白衣卿相与血手观音能挡其锋锐。自杨老帮主仙去之后,丐帮帮主之位空悬已久,丐帮曾立誓,谁能带领我等诛杀魔头,为老帮主报仇,谁就是丐帮新主。逍遥琴尊神龙见首不见尾,血手观音又是女子之身,兄弟们一直希望由苍公子带领我等,自然也想一睹苍公子手上的风采。手段虽嫌重了些,也是担心苍公子自重身份不肯给兄弟们开眼界……
一直沉默不语的车夫冷冷地说:“江南霹雳堂的火器都用上了,贵帮倒真是赤子之心。”
穆子侯向车夫一抱拳:“兄台功夫了得,敢问尊姓大名?”
车夫凝视着远处青灰色的屋脊,缓缓地说:“贱名卑微,不敢有辱丐帮英雄清听。”
穆子侯看着车夫目光闪烁:“白衣卿相的成名之战,是一举收伏了盘踞关外的燕山群盗,燕山群盗的几个龙头,可都投入了苍公子麾下。我们可是先逼走兄台,才敢用的火器。不知兄台是第几龙头?”
车夫侧过头瞪了他一眼。
穆子侯笑了笑,望向苍寻君:“不过就算苍公子在车上,区区火器也伤不了公子。公子可是发现我等有埋伏?”
苍寻君望着远处若有所思。
“那倒不是,只是我发现这一路上一直有人尾随……”
车夫低声问:“公子发现是什么人了?”
苍寻君摇摇头:“那人轻功似乎还在我之上,我追出十余里,却越追越远。”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方才六大战将联手一击被苍寻君轻描淡写地化解,已将苍寻君敬若神人,以为此番对付萧魔头必能稳操胜券。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骇。
“贵帮推算,萧楚何时能到落日斛?”
“他走得不快,对沿途的暗哨也毫不理睬。按脚程估计,不在今晚,就在明晨。”
苍寻君抬头望望斜阳,再有一个时辰就日落了。
他回头低声对车夫说:“燕大叔,你先撤。”
车夫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眼里的担忧欲言又止。
苍寻君攀着他的肩,顽皮地眨眨眼。
“你在一旁,我反而分心。”
车夫的笑容里多少有几分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