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启衅
水塘边设了茶台,李潇湘斟了两盏茶,请萧楚入座,萧楚摇头谢绝。
远处有动静传来,视线穿过竹叶间的缝隙,有青衣侍女驾着一辆马车不紧不慢驶了进来。黑漆漆的马车,车帘与窗帘却是深红色的,那般深邃静谧的颜色,仿佛循着这颜色走进去,能够一直走到暗夜的尽头。
“躲着一个人,一个只穿深红的女人,她叫西门无恨。
对别人来说她是济世生佛,对你来说她却是要命的麻烦……”
萧楚突然想起这句话,一股寒意无端自心底泛了起来。
马车停在池塘边,早有李潇湘的侍女候在车厢旁准备搀扶。
素手在帘上撩开一个狭长的角度,笼罩在阴影里不甚分明的半张脸依稀漂亮得惊心动魄。车中女子优雅而温柔地一低首,着深红色长衣的颀长身影慢慢探了出来。
在青衣侍女搀扶下走下马车的女子抬头的动作在意识里被无限拉长,犹如缓缓展开的一副绝世名画,映入眼里,刹那间心跳都失了一拍……一柄看不见的刀猝不及防地破开心房,溢出满满的炫目。
究竟是怎样的容颜,纵然连耀眼的阳光都顷刻黯淡。
大概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额头已不似少女时期那般光洁。重墨般的浓眉下,眼睛深若沧海,面相端庄大气。
她不疾不徐地走来,脸上神情自若,走得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衣饰并不华丽,甚至于有几分简洁随意了,然而在她身上却是如此的炫目,全身上下都似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教人不敢逼视。
她的气质里并不缺少温和,只是那份非常人所能及的自信果敢与与生俱来的长姐风范,很容易教人忽略她身上的其他特质。
李潇湘迎了上去,低低喊了声“大姐”。语气中流露出面对最亲近的人才会有的依赖。
西门无恨看向她时的目光满是宠溺。而当视线缓缓转向萧楚身上,目光遥远且淡漠。
美若天仙的李潇湘站在她身边,顿也黯然失色。或许在容貌上两人不遑多让,但那份从容淡定的成熟气度,是别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
萧楚对上她平静到没有丝毫感情的目光,清晰地察觉到彼此之间永无宁日的对立。突然就有种莫名的失落,从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走来,转瞬已到眼前,清晰地如同在昨天。
很多年以前,那时他不过六七岁的年龄,从沙盗劫持的过往客商行旅中,救下了一个与他同龄的孩子。与其说是“救”,不如说盗匪们发现他割断了被捆绑在队伍最末的孩子手腕上的绳子,却没有刻意去追,反而纵声大笑,故意驱赶吓唬。
自此以后他就有了唯一一个朋友,两个孩子就在沙盗老巢附近游荡,饿了就去沙盗的营地里偷吃的。那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要远离这里,因为从小就生活在那里,他无处可去。更重要的是,母亲就葬身在这里,死在沙漠之王手里,他要手刃仇人。
母亲曾经给他取过一个名字,叫攸宁,但是那个人不喜欢,嫌弃这个名字女里女气,母亲只敢私下时这般唤他。母亲死后,他就当自己从未有过这个名字。过了许久之后,凝眉曾这么唤他。
有了朋友以后,他觉得有必要取个名字相互称呼区分,看着沙漠上零星的植株,就地取材指着植株说,我叫塞芦,你就叫沙芦。
他觉得这两个名字取得很好,像兄弟。
他们一起相依为命了很久。那天他从沙漠之王的营地里,偷出来几块肉干。偷吃的这种事,从来都是他做,营地里的守卫对他出出进进从来视而不见,但是其他人进得去却未必出得来。
那天沙芦没有在原地等他回来,附近没有血迹,没有尸骨。他找了好久,他猜测沙芦也许被野兽叼走了,也许被沙盗又捉去。他刚刚有了朋友又失去,他很难过。
第二天沙芦在他经常游荡的地方找到了他。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异乡人,男的相貌堂堂威武不凡,女的更是他从未见过的好看。沙芦换了一身整洁衣裳,脸上洗得干干净净,被那个漂亮女子牵在手里。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破烂衣衫,肮脏的手掌,自惭形秽,心生忌恨。所以当沙芦一脸欣喜向他招手时,他决绝地转身跑开……
一如沙芦身后站了那个名叫“楚冰如”的女子,李潇湘身后有了西门无恨,他或她突然就有了不同,多了些踏实,安全感,抑或无所畏惧。那是自从母亲离开以后,自从凝眉离开以后,自己就再也不配拥有的东西。萧楚讨厌这种感觉,所以从来充满敌意。
西门无恨眼帘微垂,向他礼貌地颔了颔首:“在下西门无恨,敢问先生姓名?”
萧楚向她抱了抱拳,对这个传说中的万家生佛,他还是有几分敬意。但实在吃不准其人的深浅,在她身上,有高手风范,却无高手气息。要么她确实没有丝毫武功在身,要么就是她深不可测,已不是自己所能窥探。
“还是叫我萧楚罢。”从来被人这么认为,他也默认了。“攸宁”两字他不会再提起,“塞芦”只是儿时稚气。
西门无恨静静地看着他,他起初尚算镇定,渐渐就被看出了心慌。她的目光并不锐利,却似乎有种极深的穿透力。
“真正的萧楚应该与先生年岁相仿,可能有诸多相似之处,所以先生一直被错认。他与先生都从大漠来,是否是先生旧识?”
萧楚愣了一下,想到了沙芦。他们长得并不相似,但是年岁,经历相似,以及风沙在各自身上留下过同样的气息。他略微顿了一下,还是坚定地说:“我没什么旧识!”
西门无恨仔细审视着他:“当年李府小姐坠崖时,先生可在场?”
根本来不及反应,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住了,巨大的心悸仿佛古老的洪钟被敲响,震得他五脏六腑轰鸣不已。
李潇湘在同一刻死死盯着他,握箫管的手指关节都因用力发白。
萧楚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目光森然与李潇湘对视:“小姐缘何突起杀念?”
李潇湘笑容恬淡,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我可是听说李家小姐是被萧公子劫持去的。”
萧楚有些疑惑地问:“劫持?我劫持她做什么?”
西门无恨的声音在此刻不失时机响起:“江湖多以讹传讹。我倒宁可相信李府小姐与先生心意相通,自愿随先生同去大漠。只是她跌下子归崖时先生在做什么?”
萧楚沉默了片刻:“我只愿坠崖的是我。”
他凄惶地抬起头,循着竹梢枝叶间隙望去,仰角尽头是薄絮般绿濛濛的天空。那些早已模糊的从前,是否还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你眼前……
西门无恨接着问:“那日的子归崖,除了先生与李府小姐,李若水与龙一关,是否还有其他人?”
这次萧楚回答得甚是干脆:“没有!”然后迎着西门无恨的目光:“我说的你们未必相信,与其问我,倒不如去找李若水和龙一关。”
接着看向李潇湘:“不打的话,我先走?”
李潇湘询问地看看西门无恨,西门无恨微微点头,反正双方已经聊不下去,还留他吃午饭不成。
箫管在李潇湘指间翻来覆去,李潇湘冷冷地说:“第一场,你占了先手。第二场,是我趁你不备。倘若你自恃武力,以武犯禁,下次我必杀你!”
萧楚负手远眺:“随时恭候。”
***
萧楚的身影消失在林子尽头。
李潇湘望向西门无恨:“他的反应不似作伪,我以为不是他暗算五姐。”
西门无恨:“乍听得别人提及李凝眉,他形同破碎,脆弱不堪,那一瞬间的迟钝于他很致命。真到要杀他那一天,先乱他心神。”
“我与他交过两次手,他追求极致的快准稳,身手虽是顶级,剑术却很是粗糙,不重精确绵密,且打法激进,一动手就很难收住。似乎有境界更高的人物点拨过他,但要么是时间不宽裕,要么是演练得模糊,虽跨过了寻常高手所能达到的极限,再往前已是无路可走。假以时日,不用乱他心神,我也能杀他。”
西门无恨想起了秦姻人那日所说,“可别走了什么捷径,误入歧途……”心下有些担忧,望了望李潇湘的脸,说:“五年前他尚被李若水与龙一关逼得远遁大漠,今时就能跟你难分高下,其间哪怕多走一步弯路,身手比都不及现在。有人领进门是根本,但天分与悟性绝不比你差。以后遇到他,能不拼命就不拼命。”
李潇湘没太在意西门无恨的最后一句:“大姐,你提到他是否和真正的萧楚是旧识时,他可是有过迟疑的。”
“他有怀疑的人选。刺已经给他栽下,无论是不是,他都会去验证。”
“还有,以萧刚之‘萧’为姓,以楚冰如之‘楚’为名,这也不失为一条线,起码可以试试。”
西门无恨定定看了李潇湘片刻,笑了起来:“以前不查,是担心有去无回。前些天我已经着人去大漠拜会萧刚了。”她走到李潇湘面前,亲昵地摸了摸李潇湘明玉般的脸颊,触手果然比正常体温要冷。西门无恨眼神黯了黯,笑容却毫无破绽。
***
离开竹林很远,萧楚依然觉得西门无恨深邃的眸子仿佛在盯着自己的后背。其人不激不厉,疏离客气,也丝毫没有李潇湘的咄咄气势与跃跃欲试,却让他觉出前所未有的压力。
无论是问及他“萧楚”还是李凝眉,都令他措手不及,反应很被动。而且他隐约觉得,西门无恨的目的并不止此。
掬起一捧河水覆在脸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此刻才察觉到附近有水花飞溅的声音,抬眼望向对岸。
秦姻人坐在对岸的岩石上,百无聊赖地赤着足撩拨河水,似是已等了他许久。
她的气息萧楚再熟悉不过,从大漠边缘至子归崖,再到落日斛现身警示,以及自洛州到扬州,此人一直如附骨之疽。
秦姻人微微叹了口气:“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躲着西门无恨?”
萧楚摇摇头。
“我不希望你在去往逍遥山庄之前,就死在她手里。你每见她一次,她杀你的把握就多一分!”
说话间秦姻人已穿好鞋,起身与萧楚隔河相对。
萧楚沉默了片刻,说:“别跟我说你和西门无恨毫无瓜葛。”
秦姻人呵笑一声:“信不信随你,去不去也随你。如果西门无恨哪天要你死,必然是你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她让我杀你,我一定会杀。”
***
秦姻人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寥寥数语,差点给西门无恨带来杀身之祸。
萧楚在秦姻人离去之后,迅速做出决定,无论能否击杀西门无恨,他都必须尝试。
秦姻人与李潇湘的死亡威胁,让他意识到西门无恨只是在等待充分的理由与合适的时机。或者说,他的行为必须框定在西门无恨的容忍范围之内,这于他简直就是羞辱。
此刻他也判断出西门无恨见他的目的,就是在探他的底,寻找他的弱点,而且已经找到了。
他对西门无恨已然生出了恐惧,若不冒险赌一把,将心底的恐惧扼杀在萌芽,只怕以后再也没有底气与之对抗。
所以必须在西门无恨意料之外,先行下手。
西门无恨乘马车来,自然也会乘马车离开,他找了一处树林隐匿起来,静待西门无恨出现。不过等到的不是西门无恨,而且李潇湘,或者说,苍寻君。
苍寻君与燕大骑着马一路疾驰,她此刻挂着丐帮帮主的名头,自然不能如以往一般闲在家里。
苍寻君突然拨转马头,疑惑地向来路望了一眼。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安,不过并未多想。早去早回,回来还能与大姐多说会儿体己话。
萧楚走出树林。既然西门无恨不来,那就自己打上门去。
***
西门无恨正在给古琴调音,试了几个音准,突然察觉到有高手在迅速逼近,而且杀气越来越盛。
自己身有痼疾,武功境界虽高,但不耐鏖战。萧楚性子却是极坚忍的,如不能一出手就将他吓走,今日福祸难料。
她今日带了两个侍女,平日里也教她们一些剑术。两个侍女自然不够,好在李潇湘也有两个,勉强能组一个剑阵。
她问李潇湘的侍女:“你家小姐可有教过你们剑术?”
侍女恭恭敬敬回答:“《吴越春秋》和《说剑篇》都有教过,劈斩挑削诸般技巧都会,只是从未与人对战过。”
西门无恨展颜一笑:“我这里有一套剑舞,左右闲来无事,你们演练试试。”
萧楚望着眼前如临大敌的六个汉子,皱了皱眉。自己杀意已攀至顶峰,杀这几个人只会有损心境。不杀,这几个人定会如疯犬一般不死不休,教人心烦。
西门无恨温柔沉静的声音如洪钟大吕,整片林子都隐隐生出共振,显然是在展露实力。
“贵客登门,勿要失礼!”
几人这才让开。
西门无恨端坐于楼上,居高临下抚琴,琴音静悠空灵,柔和舒缓,于涤荡心境再合适不过,楼下四名青衣侍女正自手持青锋随着琴音翩翩起舞。
萧楚观察了片刻,四名侍女都有一些功夫底子,但实在难入他的法眼。如果想挡他一挡,无异于以卵击石。
西门无恨的声音在流淌的琴音中居然能直击心底:“先生去而复返,杀伐透体。无恨不自量力,请君破局。”
四名青衣侍女如穿花蝴蝶一般,将他围在其中。
萧楚哂笑,伸手欲拔剑,心中突然大骇。两柄剑在他毫无预料时已候在他拔剑的路上,他差点主动将手背送上剑尖!
他急忙腾挪身形,换个角度再去拔剑,另两柄剑的剑尖未卜先知一般,同样等着他送上门。
四名侍女的动作并不快,但都预判到他下一步动作,在两两配合之间,完美打出了时间差。
更可怕的是,他一路攀升的满身杀意,在西门无恨的琴音之下如冰雪消融。他出不了剑,他甚至已经生不出杀念!
他生不出杀念,四名侍女同样毫无杀念,没有一招一式是攻向他的要害,只是在交叉引领,而他亦步亦趋,被裹挟在剑网之中。他屡屡拼命积攒出的寸缕杀意,遇着西门无恨的琴音却如汤沃雪。西门无恨的琴音比李潇湘的箫声更消磨心智,蚀魂夺魄。
他突然明白西门无恨为什么要居高临下抚琴,如此才能掌控全局,观察反应并作出预判。这几个持剑侍女根本就是在她的琴音操纵之下。
他一边苦苦支撑,一边苦苦思索,他的反应速度必须远远高于四名侍女,这般下去耗也耗死他了。他终于决定破釜沉舟,主动迎上四道剑锋,在剑尖入体的刹那,强行拔剑,并以只能伤及自身的角度,一剑从自己的右腹划到了左肩,漫天血雨纷飞。
血雨随着剑势,有数滴飞溅到琴上,落在西门无恨的手指上。西门无恨心里一惊,指下犹疑琴声已乱,拨动之下杀机顿起,四名侍女惊呼声中手中的剑被齐齐震飞,萧楚已然脱困,长身跃起,一剑劈向西门无恨!
西门无恨用力一拨琴弦尽断,十数根断弦飞矢般射向萧楚。萧楚剑光已近眼前,西门无恨反手一挥琴身竖起迎上剑锋。
黑色身影在半空里迅速以各种诡异姿势扭曲,仍有数根琴弦自腰腹间穿过,漫空飞起零零散散的血丝。与此同时琴身也被一剑破开,西门无恨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拨一挥,其实极耗内劲,连续发力触发心疾,顿觉胸闷心悸气息不畅,眼睁睁看着残余的剑气迎面袭来却无力阻挡躲避。
痛苦的闷哼声中萧楚倒撞入林梢,随后头也不回借林梢掩藏行迹仓皇远遁。西门无恨的武功深不可测,远非他所能及,他甚至恐惧到以为自己逃不掉了。
西门无恨的侍女飞奔到楼下,望着西门无恨满脸惶急:“大小姐……”
西门无恨眉头紧锁岿然不动,一直望着萧楚离开的方向,直到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见,才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手,喷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