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潇湘
天并不算晚,只是由于阴雨的缘故,早早暗了下来,几步之外看起来都影影绰绰不甚清楚。
有箫声响起,飘散在凄冷的雨夜里,寒意一分一分渗入心底,时间在箫声中骤然凝固,不知这无穷无尽的僵持究竟能支撑到几时才能砰然断裂,坠进这漫长的夜里。
萧楚仰起脸——姑且这么称呼吧,斗笠敞开一条缝隙,沁凉的雨滴终于落在脸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清爽。大漠里是没有这样的雨的,却有着比这更深邃的寂寞,那年深日久地斑驳着的寂寞。
他突然想起他柔弱的母亲,那来自南国途径沙漠的官宦女子,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却被沙漠之王掳去受尽折磨,母亲一直想带他逃离这场可怕的梦魇,却最终被追上来的沙漠之王鞭笞惨死……
还有那个他一生挚爱的女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子归崖上空坠落……
那种刻在灵魂深处的痛苦几欲令他神魂俱灭。
他并不明白这几个和尚为什么死缠着他不放,他猜测他们可能认错了人,可是他实在不想解释。类似的情形五年前也发生过,他解释过,没有用。那些来杀他的人眼睛里都带着狂热。
他只能沉默地应战,沉默地把剑插进他们的胸膛然后拔出,没有丝毫犹疑。
如果他引以为一生的守护不被他们夺走的话……
三个和尚每一次出手都不快,但配合足够默契,于是萧楚的压力越来越强烈。苦难使的是行山杖,虽是木质却极其坚韧,足以和他的剑硬碰硬。苦海手里黑沉沉的念珠却不知是什么材质,早就被捏断了串线,既能飞出来当暗器使,且不论被他挑飞还是挡回,都能再度连成一串,如长鞭一般变幻莫测。但是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那个神智不清的和尚身上,和尚手上脚上的铁链已被解开,两手握着两根铁链,挥舞起来带着沉重凌厉的破风之声。和尚虽然年纪比两个老僧小很多,一身的横练功夫却登峰造极,近乎金刚不坏之体,要害之处防护得甚是严密,身体其他部位又刺之不入。且他显然是因为练功误入歧途影响了心智,一旦动手就会越打越清醒,越打越凶狠。难怪平时要用铁链缚住手脚。
其实都不是问题,三个和尚都不是他的对手,觅岸和尚应是与他境界最接近的,只差一线,但这一线跨不过去便是鸿沟,跨不过去便会走火入魔,他完全可以对之碾压。他也惊诧自己当时怎么跨过这一线,似乎有人教过他,那时他并未意识到,而他也不记得那个人是谁。
即便三个人联手,毕竟不是一个整体,行动难免疏漏,配合上免不了有破绽,而他出剑够快,只要三个和尚有一招一式衔接上出现的空档足够给他无所顾忌递出一剑,这一战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他疲倦得厉害,手里的剑竟似有千斤重。那不知何处传来的箫声总是孜孜不倦钻进他的耳里,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对抗,心里不由得越来越焦躁,好几次险些被铁链抽中。
吹箫人是以内劲催发箫音,力道与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正好能钻入他耳里扰乱他心神,其他三个和尚却丝毫都听不到。
他知道是那竹排上的绿裙少女。除非刻意掩饰,否则同级别的高手,即便处于人群中,在彼此眼里也亮若星辰。
三个僧人也苦不堪言,觅岸正值盛年,还勉强支撑得住,苦难苦海年事已高血气干枯,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任何一环的崩坏,都意味着三人都会瞬间横尸于此,所以只能咬牙苦撑。经此一战,他们至少折寿十年——如果他们还能活得了那么些年的话。
觅岸手中势大力沉的铁链狂飙一击再度抽空,也是到了极限,毕竟他手里的铁链最为沉重,脚下踩出的烂泥滩也实在太滑,一个趔趄险些栽倒。这个电光火石间的破绽已经足以致命,苦难苦海心里俱是万念俱灰般一惊,厉喝声中犹有不甘全力攻其必救,行山杖与念珠“鞭”同时飞出,却在空里相互交缠在一起。
萧楚并没有趁这个稍纵即逝的绝佳机会去杀觅岸,他借这个破绽终于撤出了三人的包围圈,站在圈外沉默。
三个僧人都有种从鬼门关劫后余生的侥幸,身上漫过一层水,不知是雨,还是汗。
萧楚沉默了片刻,首先开了口,带着穿不透雨幕的疲倦。
“明日再战,如何?”
苦难与苦海对望一眼,目光都犹疑不信,若真如此大度,其人风范倒令人折服。苦难最终合掌一揖:“明日戊时,还在此处。”
三人走后,萧楚颓然就地坐下,他实在太累了,一双腿甚至承载不起一声叹息的重量。
箫声不知几时已经停了。
夜幕浓重,雨声响彻天地。
***
云开了,晨雾淡淡地笼罩在水面上,空气中尚自弥漫着水淋淋的情愫。远近树上的叶子苍翠欲坠,不时有水珠嘀嗒,路面上的水窝明净如镜,窝底的褐绿都肉眼可辨。被昨夜的雨水淤成平滑的路面泛出凝固的淡青色,随时准备吞没敢踩上来的脚背。
地上实在无处落足,萧楚找了根横生的枝丫,就着囊中的冷水嚼了两个馒头,然后躺在枝丫上闭目养神保持体力。对于即将来临的战局他已经设想了各种应对办法,因为绝对战力上存在差距,三个和尚对他构不成太大威胁,白天有白天的便利,只要箫声起,他会立刻抽身先杀吹箫人!
而此时,苦难苦海三人却被一个卖花少女拦住了。
横在眼前的这束花,有白兰、茉莉、栀子花,清香满溢,浓淡相宜,苦难与苦海却脸色凝重。
他们知道少女并不是真的来卖花。
昨日竹排上的绿裙少女,换了一身荆钗布衣,她走来时的雨后平滑路面上居然没有脚印,青布绣鞋上,也不带一丝泥泞。
觅岸从懵懂中恢复了一些神智,看见眼前一幕,皱皱眉,大踏步从苦难苦海中间挤过,伸手去夺少女手中的花束。触及的瞬间他如被针扎般缩回了手,额头上突然渗出汗珠。苦海迅速出手扶住。
苦难望着少女目光冷峻:“老衲等避世已久,江湖中居然同时出现这么多俊彦翘楚。东吴素手观音,东海血手观音,女施主是哪一位?”
少女浅笑摇头:“晚辈寂寂无闻,既非来自东吴,也未去过东海。”
苦难叹息一声:“却何苦阻老衲等的去路?”
“大师身在佛门,为何不能断尽红尘。”
“金刚怒目,只杀不渡。不是不渡,渡无可渡。”
少女饶有兴致地问:“所以不惜舍身殒命,证道人间?”
苦难虽然语带疑惑,但是并不坚定:“女施主觉得,我们会死?”
少女犹豫了一下:“他昨晚打得太刚硬,选择置身你们包围,以强碰强。如果换我,游弋四周,抽丝剥茧,大师又能撑得了多久?”
苦难沉默了片刻:“女施主可有杀他的打算?”
“没打算,也杀不了。”
“天下可有人能杀得了他?”
“有,已在来的路上。所以大师,放心归去。”
***
“公子买朵花。”
萧楚吓了一跳,睁眼的同时跳了起来,他根本没有听到脚步声。
卖花少女俏生生站在不远处,微笑着望他。
昨日的绿裙少女,雨夜的吹箫人,葱白般的指尖上,捻着几支花。
他眼里突然有些迷惘,心里蓦地一痛。
第一次看见李凝眉,她斜倚在榻首上借着烛光看书,指尖就这般捻着一朵花。
内心悲凉如涨潮,一分一分淹没心壁。
身子一长,剑已出鞘,一道雪亮的剑光劈向卖花少女。
刚刚磨砺的剑锋虽也有这般雪亮,但绝不会亮得如此凌乱。他在大漠日复一日挥剑,随风暴席卷而来沙粒在剑刃上刻下一道道细细的伤痕,挥舞起来,似乎漫空都有细小的剑芒在飞,刺入周遭人的眼。
剑刃劈在花枝上,竟然发出金铁交击的声音,每一声都伴着一片花瓣飘离,但并不坠地,只在空里缓缓地旋转,一朵硕大无朋的花盘逐渐开放在空里。
最后一片花瓣离开花枝,少女手中只剩几根光秃秃的花茎,磨盘般大小的花盘在空里缓缓旋转,花盘中心竟然还是黄色的花蕊,看起来唯美又诡异。萧楚咬肌凸起,都有些毛了,搞这么花里胡哨,究竟想干什么?
旋转的花盘突然凝滞了一下,那一下令人心里发颤。花瓣突然立了起来,每一瓣边缘都隐隐闪现锋芒的颜色,箭矢般射向萧楚,带起细微但凌厉的风声。与此同时少女手里墨绿色的花茎一闪即没,随后足尖一点,倒着身子飞掠出去。
剑光乱舞,漫空细碎的花瓣尸体飘然坠落,如一场缤纷落雨。
萧楚脸是侧着的,此时才缓缓转了回来,斗笠已经斜了,发丝凌乱地垂在嘴边,掩不住的半张脸极度狰狞,一根墨绿的花茎横咬在他齿间。
少女此前所有的手段都是在混淆视听,后面的几根花茎才是杀着,最后一根他实在来不及去挡,只能冒险用牙齿咬住。
鲜血很快在齿缝里蔓延。
对女人的一点点轻视,让他差点栽在这个少女手里。这个少女虽然年纪轻轻,一身功夫却诡异已极,丝毫不比自己逊色。
他啐出花茎,随即跟了上去。
***
眼前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细密的竹叶在清晨的阳光底下闪耀着少女唇上的光泽。河水淙淙穿林而过,竹林深处炊烟袅袅。
竹林外七名中年汉子一字排开,手里的剑都已出鞘,中间一人正是燕大。
燕大声音低沉如临大敌:“敝主正在更衣,命我等在此恭候。”
萧楚指指他们手里的剑:“这是什么意思?”
燕大:“久仰萧先生威名,弟兄们想讨教一二,还请赐教。”
萧楚摇头,无意和他们动手。
燕大浓眉一轩:“僭越了。”身形一晃,七人已将萧楚围住,身影交错剑芒吞吐,在萧楚身周织出一张剑网,一寸一寸向他压迫过去。
萧楚侧了下头,斗笠上的细篾闪烁着碎密的光,眼前就这么一花,已脱困而出。七名汉子眼里难掩惊骇。
萧楚问了一句:“燕山七盗?”
燕大点点头归剑入鞘,其他六人也依样收剑。
竹林深处有箫声响起,寂寥淡远。
燕大上前两步,侧身伸手:“敝主有请。”
穿林而过的河水在林间蓄出一方水塘,塘中荷叶田田,塘上有座水榭。少女白色内衫绿色罩纱,依在水榭的柱子上,嘴边横着一管绿沉沉的箫。
少女移开唇边的箫管,眼含笑意与萧楚隔塘对望。
“萧公子受惊了。”
萧楚徐徐吐出一口气:“我就觉得‘苍寻君’是个化名,原来连性别都是假的。小姐怎么称呼?”
“小女子李潇湘。”
“诱我到此,意欲何为?”
“有人想见你。”
萧楚心里遽然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人?”
李潇湘的视线移向远处,神色肃穆,对这个名字她从来满怀敬意。
“西门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