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自幽谷 迁于乔木
(这一章其实是两章内容,后来增补过)
傍晚,北冥才逛回到家里。刚一进门就听见哐的一声大门紧闭,二哥怒道:“爹爹让你不准随意出门玩耍,更不可去拈花惹草。待到今年读书,明年秋闱考个功名。我现在总在前堂里,你不要再生妄想。”
北冥陪笑道:“晓得了二哥。今夜我点烛把功课赶回来,下月先生来考察我也不怕。”二哥只道他跑了也没用,任意由他去罢。北冥果然用过了晚餐,就去院子小亭里点了一支烛,认真读起书来,一丝不苟。二哥悄悄隔屏监望了几次,就安下心来了,自行忙碌去了。
约摸读了两个钟头,墙边烛影摇动,突然跃进一个白衣女子,也是背刻八卦太极图,乌黑的发髻,摘下面纱,容貌秀美,山枕隐浓妆。仙容似雪,远山画眉凝霜花,一点眉心似红豆。这女子见四周无人,忽然一支暗箭掷向北冥。
北冥轻易闪过,忙道:“我又是哪里得罪了好师姊?”原来这女子是北宗派弟子,唤作杨影怜,当时为师学艺时北冥调情示爱,杨影怜倾慕北冥,两人遂结成伴侣,忙中偷乐,缠绵缱绻。后来北冥归家后,杨影怜才知道他生性放荡,处处多情、拈花惹草。杨影怜独自痴于道术,涉世未深,哪知被师弟怠慢,从此恨之入骨。杨影怜扔出那只纸鹤,叱道:“今日你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谁?”
北冥才知,恰好杨影怜在那酒楼里自己没有注意。北冥无奈,不敢回应。杨影怜怒道:“你负我一次,我就要杀你的情人。既然非要负我,那你就负尽那女子。”
北冥吓得赶紧应道:“好师姊。看我平日对你百依百顺的份上就饶我这一遭吧。从今后只一心一意地听师姊的话。”
杨影怜道:“那也不必。你只需应我做两件事。”北冥见有转机,心里窃喜。
杨影怜道:“了却师父遗愿,振兴北宗派。”轻轻叹着,接着深情道:“待你归来,只许我终身伴你。”北冥拥上前去,亲吻了师姊的脸颊。杨影怜面色秀红,如梨花照水。接着北冥握上那玉葱般的细指,悄悄给她戴上了一个手镯,柔声低喃,说了些情话。
良久,杨影怜道:“行了,我也不是跟踪你的。只是派里要传给你一些消息。”说罢,对前堂叫了声:“二哥,让姊妹们都过来吧。”
只见四五个女子身着黑衣,向北冥半跪着施礼毕,道:“南部人手得来消息,今年秋钱塘府浙江射潮当有异动,明年春巫山行南宗武林论剑。推举一南宗引领武林……我听掌门和二师兄说,南宗如今赫然崛起,不可低估。北冥等到他们比武结束时,再行挑战。得此良机,或可煊赫我北宗派。”
“那年庐山白云顶高手或许不是弘景上人,而是约摸一刚加冠的男子。招数是庐山派的箴言牖中窥日,掌门宜慎重。”
北冥听罢,笑道:“姊姊们都辛苦了。小师弟定不负众望。”
……
钱塘王遣人给愿意参会演武的来客送了请柬,其他的就或结伴同行或自行离去的渐渐离开了。那日午时,王府里展开演练,众武林人抽签选择对手,对阵几回合后。剩下的要么是南派武林中的一些高人,要么是钱塘武术里绝学人物,最后人数屈指可数,大约双方各剩一半。与会者或对宗派高手有所领教,大致胜负可定,而钱塘绝学却交手不多,不禁叹服自钱塘王钱缪开疆扩土之时早已开宗立派,自成武学体系。李忘剑连胜两回合,钱塘绝学张玄素也连胜两合。两人各修内功气法,脉数相同,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皆有互相结识欣赏之意。
张玄素道:“大王,此次交手或许时日良久,不然换个地方,免得众人疲劳如何?”
钱塘王欣赏道:“好,依大侠之意。选在哪里?”
张玄素问李忘剑道:“阁下是贵客,悉听尊便。”
李忘剑道:“择一山水树梢间最好。”
这一回答正是以内功致胜者之福地,天地自然由气而生,由气而亡,于山林间自然容易识别修养的高下。众人移步到西湖湖心亭的小山边,其时水光潋滟,日光在树林阴翳间不甚强烈,又有瀑布落下,清凉解暑。
李忘剑道:“接招。”运气一掌拍出。
张玄素温润尔雅地回了一掌,只见两掌似乎就要贴在一起,而始终却不曾听见劈啪一声。原来有识之士早已看出,两掌间隔了一个毫厘,这一间隙完全是两股内力交融而成,绝难拆解。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两人相视一笑,张玄素率先收掌旋作两节手指,将对抗之气息激入临近墙壁,只听见嘣的一声,石壁竟然被钻出一个缝隙。李忘剑亦然,两指射出,又一个裂缝。
张玄素起身道:“阁下内功深沉,天资所养。小可难学而至也。佩服佩服。”
李忘剑回礼道:“阁下武艺深邃,才是正宗本色一派。旁人难窥见门户。”
张玄素悄悄对他道:“久闻伊川书院二先生之大名。今日得见,以后若有幸,能否请先生对我派内力指教一二。”李忘剑心里不禁一惊。能延请来观览钱塘绝学,世间除了弘景上人外少有人能得此缘分。自然与他交为知己。原来这两人都是武痴一辈,不计较绝学外传,只怜惜亲知之人。
……
隔了两日,梅雨初霁,李忘剑夜里绕湖散步打闲。几叶小舟轻盈,采莲娃桨声灯影中,有栖息在荷塘中的鹪鹩惊起。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莕,白鹭点烟汀。他走过白堤沙洲边,渐渐至山中小径,曲径通幽时重重似画,曲曲如屏。西湖边湖光涟漪,莺儿啼歌,绿树成荫。行在期间,清澈神往,惹人爱怜。李忘剑欲吟诗一首,把这心仪美景摹画下来,苦吟推敲几句,不由得苦笑,无奈自语道:“终究学疏才浅。”才想起两句,邈邈间闻见琴音阵阵、风香袅袅。
细听时,隔着隐隐溪桥之外似有柔和女声娇而不软,自有气力唱道:“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仿若空谷幽兰、柔嫩之中却几分娇媚;乍一听时又似那黄鹂出谷,如潺潺流水、风拂杨柳,低回婉转,终究只觉是隔雾观花,隔帘听琵琶。
李忘剑不由得心旷神怡,心里默默赞赏到这填词绝美、音韵悠扬,自是词家婉约而不淫俗的本色。千里钱塘浸南浦,浣纱昔日曾经。“月亮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他向歌声处寻视,渐渐穿过一片湖间小林,嗅着梅子黄时雨,这黄梅雨似乎不比寻常人家,倒有一点清雅味道。渐渐到了一个小庭深院时,又将那首词曲唱了一回。李忘剑仔细听道,已然在心里将词默默记下,伴着悠扬词调,在吟诵那极好的词,实在是将闲游西湖的恬淡心境全然表述出来,如痴如醉。
偶然这词曲变调,天上月牙正要隐入寒云,唱得便是那词《鱼游春水》。李忘剑心里惊喜,便想敲门拜访,然而看这庭院雅致,园林幽深,似乎是闺秀之家,夜里固然有所冒犯,不好意思。只好等到明日询问后再来。但心里始终不安,犹恐如孔雀西北高楼飞,白云苍狗,一去不可再见。
只听见那女声唱毕最后一句:“云山万重、寸心千里。”琴音间歇,不绝如缕,只闻箫声还是依旧在呜呜咽咽地吹着。李忘剑怅惘良久,荷叶田田、花香冉冉,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中,喃喃自语道:“好生欢喜,好生欢喜。”
女声似乎应道:“怎生欢喜?”
李忘剑如在梦中,是孔子与文王相会耶?了当答道:“平生愿,愿为乐中筝。”
他猛然一惊,回首还顾,只见面前的是一婀娜女子,月白色的衣裳澹雅,荼白绫罗飞天带,纤腰疏梅纱,身着梅软香的淡黄雨丝裙。细细临近间睹视之,那绝美的脸庞,靓妆画眉沁绿。香吻唇上,一点朱砂淡淡幽。顾盼之间,明眸剪秋水,宛若月下仙。
她轻轻笑着,若春日远山微敛不语,笑声清脆悦耳。李忘剑讶然,痴痴不觉有万事流转,才答道:“我,我粗鄙之人多有冒犯,还望仙……仙……,还望见谅。”
西湖面上的南风吹散着她的飘然长发,一编香丝云水寒。女子脉脉地盯着他笑道:“既然只是闻琴声而来,我且相信来得一定不是什么歹人,也不应当是什么粗鄙之人。客人不妨院里请坐吧。”
李忘剑生怕冒犯,哪敢前去,只是呆住不前,不知所措。女子大方笑道:“不必多礼。闻音乐而来,听完几曲再离去又何妨?只作洗掉这些托辞俗语。”
云髻飘洒,玉钗落处无声腻。她莞尔低头,红晕生颊,娇羞道:“今夜才三杯两盏淡酒便醉得走路摇晃……”究竟抑或是晚风大了些?身后的两个穿着蒨罗裙的婢女,前面都绣缀着青烟翠雾山萩。她们半跪下身子为她绾起青丝,轻理蝉鬓、淡扶蜻蜓簪。伴她缓缓归到院子里,云裙波步,衣带恋芳草。
李忘剑方才动身,跟在她身后进了这婉约小院。院内清幽,枕簟凉生,一叶碧玉落井桐。曲苑回廊边两竿翠竹,萧萧回风叶;清潭柔波,几枝幽兰带露香。赵溶月先移步踏上青石板台阶,月移花影,数点流萤伴过墙。夜来香也正好开放着。
小亭被清扫的干净,不见杂秽。花天香苑里置有数顶青花呈色的JDZ香炉,外饰双圈青花弦纹,内为卷云杂宝纹,腹部画有翠釉薰制的“竹林七贤”图。碎末浮萍制为燃料,几抔雄黄纸助以调香,烧之可以怯蚊蝇。隔墙又能听见后院似乎潭水叮铃,草虫幽鸣悦耳,似乎有一泓清泉流响。
女子走到亭内,身后两个乖巧的婢女手持月圆的团扇,素绢绷之,着色瓷青。她们轻轻挥手舒卷摇芳,替她纳凉驱蚊。女子开朗笑道:“玄素大哥,有个客人竟然听见琴音寻来拜访,那一定不是个庸俗之徒。我们今晚来客人了。”
她说完对李忘剑指着一处台下座位道:“客人请便。”
李忘剑刚要入座,只见对面闭眼吹箫的竟然是张玄素,不由得吃惊,道:“玄素兄。”
箫声戛然而止,张玄素笑道:“二先生,我倒是不奇怪。钱塘绝学皆听命于长公主殿下。”
女子对张玄素道:“那么这个客人今天也是我请来的。”转盼间却轻轻品了一杯清茶,笑道:“又跟你们啰嗦了半天,世间俗气脏了我牙齿。各罚一杯清茶,再不许谈。”说罢,先用清茶漱了口,然后喝了一杯。
李忘剑尝了一杯,清新入齿,心里顿觉此处实在如仙境,不可言语。女子似乎看到了他心思,道:“音乐玲珑凑泊,得意之中自可忘言。客人可会弹琴。”
李忘剑点点头,女子掏出手绢擦拭了琴弦,孤桐琴筝,她从座上移开。琴席间幽香清澈,沁人心脾,李忘剑遂也弹起那曲心爱的《鱼游春水》,洋洋洒洒,声出五音,指超弦外。“一弹流水一弹月,水月风生松树枝。”一曲罢,李忘剑愉悦起身,退回座上。
女子手掌若青莲一般,托着玉颊香腮惊喜着承认道:“说来真巧。这支曲子正是我作的,不过我的曲子传给乐府教坊之中,从来只是不留姓名的。我可不会写到什么临安公主谱著。况且还故意变调半阙,漏一拍,偏要叫世人佶屈聱牙得不喜欢。不料你既与我曲子结缘,还真寻到了主人,这是其一;《鱼游春水》曲终阙漏的那万重云山、千里寸心,稀奇的是你竟然能凭空猜度出来。果真就知晓我的心意呀!”
临安公主对他一笑,又翻阅乐书,细数名曲琴志,考问他道:“古琴曲《乐府诗集》曾记载‘……其曲有畅、有操、有引、有弄。’《琴论》也曰:‘和乐而作,命之曰畅,言达则兼济天下而美畅其道也;忧愁而作,命之曰操,言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也;引者,进德修业,申达之名也。弄者,情性和畅,宽泰之名也。’
我曾经自度过一曲,你且为我猜度之?”
其曲若何?唱道是: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
娟娟楼上女,悠悠抚朱绳。
高年猗兰操,翻作长短清。
世无千古人,惟遗千古心。”
李忘剑不假思索,应声便道:“孔夫子当年逍遥九州,无所定处。历聘诸侯,自卫反鲁,隐于山谷,独见香兰繁茂,却又与众草为伍。哈哈,如此格调我岂不知。”
他屏息敛声,倾听感触,曲罢才俯仰上下,恣睢之间仍仰天长叹一声:“殿下弹得好箜篌,一曲含尽古今情。”
女子娇羞笑道:“看来还是客人更与我心有灵犀。”又得意骄矜道:“不错。想不到如此上古格调高古醇厚的《猗兰操》,失传已久更远甚嵇中散之《广陵散》,可居然被我度曲了出来。千余年来世上几人相知?”
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交与为友。
方一曲瑶瑟泠泠,渐山河影转,她含情脉脉欲诉衷肠,又玉手轻推还。终然敛眉,回眸转视张玄素,不经意地鄙视道:“你若再要与我争论琴曲品评如何?可知有一时之性情,有万古之性情。思妇怨女之音、迁客牢骚之语,不过一时即兴而已,发之便无;孔夫子删定《诗三百》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方是万古性情。而你的见解不过学韵而已。”
张玄素知道她平日读书学习随意、漫不经心,这时又在乱杜撰古人语了。只是摇摇头,不和她相争。(作者边注:各位看官这时若看得云里雾里,亟待寻个这奇女子的身份,张玄素与她相争何事。不妨先跳转到第三十一章《堪怜咏絮才》,细读之便明白透彻。)
何谓一时之性情,万古之性情耶?谁知这一曲弹罢,月色如水,悄然隐入淡云中。
三人不禁聚在一起,随意园林里漫步。李忘剑才将自己的来历慢慢说出来,又道,昔日在伊川书院就深喜这支曲子,师兄邵雍认为这是六朝古调,不信为时人所创,反讥笑自己迂腐,其中一些痴迷羞涩事自然只埋藏在心底。
小园里引入的是西湖活水,庭阁轩窗,处处借景自然山水。漏窗远望是群山青黛,亭外帘栊则是湖面渌波,每一处皆可以窥见西湖幽境。踏出小阁旁边的侧门外,横幅上作“枕湖”。此时一眼望去,湖光山色中横卧一条白白的长堤,绿杨堤边溪流泛金,然而却是年代久远少有人问津。
路过月明华屋,踏过画桥碧野,草虫啼鸣之声渐浓,不时散步到了一个小池塘边,潭水冰凉却清澈。小石潭虽然人迹罕至,却显然是被细心清理过,不见绿苔杂秽。月光如水摇曳,若杳霭流玉,又如惠风荏苒,飘拂悠悠花香。
风前月下,水边幽影,园林间总有清风披拂着水仙花的淡香。盈盈掬捧,乍回思着正是眼前这姑娘的体香,韵绝深远。
女子凫步走到后园的一处墙边道:“我幼时,父亲和枢密使晏殊同大人尝闲游于此。一年春寒料峭,晏大人薄酒诗兴,曾题壁这扇墙,是一首七律。颔联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父亲深喜此联清雅,遂将我更名作溶月。”
待到月散寒云,三人前去寻视,只见庄严小楷题在墙壁,素处以默。虽有岁月脱落,依然清晰可见。
西湖一星在水,万籁生山。悠悠闻见湖畔中鹤梦啼鸣,渔人欸乃拏音。秉烛良辰,直到晨星依稀可见,才彼此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