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夕岩渔夫初宿
且说储通在庐山陪师父远游,一日在夜里想起务农的双亲,不甚思念、中宵难寐。遂告辞前往鄂北看望父亲,想自己游学在外,虽然多读书却不曾有个功名,打算来年殿试求取进士。父亲曾言:“如今天下太平,丰衣足食。你只管跟着师父好好学问,不用着急功名,且听你师父的安排罢。”
这伊川书院是天下有名的儒学学院,邵雍又是一代大儒,曾定有规矩,学成入仕从政者从此再不可以师生相称,以显书院文脉道统,为天下所重。储通素来有入仕匡济天下之心,又是邵雍的得意弟子,师父虽然知晓自己的心意,奈何仍然眷恋书院深情。储通作寻常农民百姓人家,此时回家虽然农闲,仍然帮忙补屋修庐,打理好一般事物。也与当地读书寒门子弟交往学习,闲话不提。
一日他上街赶集,听见前头吵闹,车马堵塞。原来是一个土豪在欺负年轻姑娘,那恶人先是粗俗鄙语调戏搭情,姑娘丝毫不理,只是在售卖自己的水果,轻声吆喝。
恶人笑着,随手抓起一个大桃子咬起来,姑娘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也不搭理,仍然再做自己的买卖。恶人觉得无趣,叫身边的痞子去将那女孩儿抱到轿子上,姑娘方才大叫救命。
恶人骂道:“小娘们,你还喊。上次老子八抬大轿来你那破茅屋来抬你,还让你跑了,肏货。”伸手便扇了女孩脸袋一耳光,用巴掌顶着头,怒道:“这次还能让你跑。”
路人有路见不平,欲拔刀相助者。只见那土豪后面一群地痞,似一群狼似的躲在后面,时有亮出家伙的。这便上了也无济于事,反而白搭上一条命。此时的曹市离县衙门遥远,当地巡逻的很多便是痞子闲人摇身一变而来,只好对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储通气不打一处来,刚要上前。只见那恶霸哎呦一声,急道:“谁?哪个孙子丢的石头。”只见一块小石子飞出,打在他的面门上,虽然看着不大,却直打的他面部青紫,一脸鼻血。
恶霸大叫:“到底是哪个孙子?”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暗地叫好,有窃笑不已者。那恶人声音刚落下,又见一两块石子打在自己的门牙上,砰的一声,门牙掉落,嘴唇冒血。
后面的地痞也帮腔喊起到底是哪个人,左右回顾仍然不知道是谁?
恶人气急败坏,即使满嘴流血也要骂道:“暗箭伤人算什么东西?有种的给爷爷站出来。”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小石子打在自己的左眼上,打得他嗷嗷大叫,那是一个难受,绝没有料到石子会冷不丁、不偏不倚的正好打瞎左眼。
恶霸赶紧钻进轿子里,匆匆逃走,再不敢多说一句粗话。
储通思量着:这是醇厚的内力,运转自如,又不见其专门武器,随手石子即发即中,实在不可测。他转身走到街旁的一个炕烧饼摊子上,道:“来两个烧饼。”
储通伸手摸出两个铜板递给店家,道:“我等两个先烤的。”
店家头也不抬,只伸掌去接那铜板,储通递给他,两只手指却运了一股内力,将铜钱牢牢地印在店家手里,难收手回去。然而储通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松动了些许,又运起更深纯的内力按压住铜钱,就这样持续了一炷香。
店家依然照旧烤起饼子,既不搭话也不抬头。约摸半个烧饼的功夫,储通又发现自己的手指松动了。
店家方才抬头道:“客官,烧饼熟了。”递出两个饼子来,又轻松收手把铜钱放进囊中。
储通顿时心生佩服,抱拳道:“阁下武功深厚。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从来都是个烧饼的小贩。不愿有个什么姓名。”
储通道:“可惜我离乡十载,竟然不知道家乡曾卧虎藏龙。
”“只是一个卖烧饼的罢。到处赶些草市。实在不值一提。”说罢,两人相互大笑。
储通道:“可否去个小酒家,饮两杯如何?”
没想到那人立刻就畅快答应,只是说:“等这下午的烧饼收了摊就去。”储通又买了几张烧饼送到家里,摊上也零零碎碎地来往卖了些饼子。那汉子把剩下的饼子随意收拾了起来,同储通一起畅快而去。
储通跟着那汉子穿过几家村户小落,来到一片宽大的湖河口。储通幼时记得这里,唤作九里滩,绵延广阔,望南水行九里就可窥见长江水道。一直以来是个鱼米之乡,村落多有渔人。
那汉子寻到一个渔家,道:“老九,留了鱼没有?”
里面一个络腮胡子的壮汉道:“木桶里自己捉去吧。”
汉子抓了几条肥美的大鲫鱼,数十条黄鱼,赞道:“老九,水一涨运起就来了。”
那名叫老九的渔夫随意唱了一些曲子,醉意熏熏的,也没搭理他们。汉子扔下几张烧饼给他,然后借了一条小船,两人径直向湖中划去。汉子笑着对储通道:“近日的鱼新鲜,也不去酒馆喝荤酒吃腊肉。”储通大声称好,喜不自胜。
夕阳欲颓,林子里的鸟儿飞出,叽叽喳喳。湖边蜻蜓低飞,不时有渔家欸乃划桨或唱着一曲小令缓缓而归。汉子在船上掌着桨,储通刷着鱼,不一时就到了一个湖间的小岛上。
两人烧了堆火,烤着鲜鱼,喝着一壶浊酒,一片狼藉。吃罢,寂寂流萤穿过茅庐,月光洒下,才见一片空澈。储通向那汉子道出自己的来历,知道汉子在这荆楚境内卖了二十余年的烧饼,性子孤僻,随意而安,也没有计较生意。
两人趁月切磋了一会儿武功,酣畅淋漓后解衣在湖里冲了凉就困倦在岸边石头。
半夜,汉子叫醒储通道:“储兄,今日土豪随意欺压百姓。我去结果了这人性命,然后便去他乡谋生。明日自有人来接送你回去,咱们后会有期。”
储通心里佩服起汉子的豪侠胆气,抱拳道:“日后必当再能见面,兄弟保重。”
汉子道:“不是小可不可坦诚相交,小可确实没有什么姓名,也不过随意被喊做陈二。家里没有其他亲人,唯老父一人,身子健朗、在他乡种庄稼,自有人照应。”说罢,便撑起竹蒿划船离去,渐渐消失在湖光之中。储通心生愧疚,却终不知那汉子的踪迹。
第二日早,果然有那渔人老九撑船送回自己,老九也自己宽慰道:“陈大哥生性洒脱,自然有去有回。日后也能常相见。”
在乡里安顿好田地后,平时时常悠闲。行在林梢间突然遇雨,如百尺泉,雨声、林间树叶声音夹杂一起,不知是雨是叶。出了树林,顿时狼狈不堪,闻见身后骤雨打树叶。有如瀑布冲高树。储通只得快步回家冲凉,没工夫眷恋光景。约摸一更的功夫,储通解衣欲睡,然而月光到晓,明亮了床室间。不由得使人心思惘然,眷恋其往日来,心下温暖。
……
钱塘七月半,王妃李亲霞卷起珠帘,侍女送上汤药,王妃喝下,起身问道:“外面杳渺依稀的是什么声音?”
侍女回道:“是今年出海的渔人回杭了。梅雨歇后,潮水微涨就可以去海岛捕鱼寻珠,现在是他们回家的时节,算来已经月余了。”
王妃掩上腿脚边的毯子,把小炉里的沉香熄灭掉,又问道:“现在外面的风气还大么?”
侍女笑道:“渐渐小了。两日后就可以侍奉您出游。”
王妃擦擦脸上的汗珠,点点头,又问道:“好些天都不见毓儿来,她去哪呢?”
侍女回道:“据说去姑苏李府寻李大小姐了。临近处暑,王妃的病看着也快好些了。”
王妃点点头,道:“处暑后,我们就回去临安吧。”
夜半,王妃濡墨写完一封信,亲自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又用绣线好好缝好。唤道:“檀儿,睡了吗?”
侍女檀儿连忙起身道:“王妃,这么晚了。怎么呢?”
“明日遣人把这封信送到庐山。他现在在哪呢?”王妃思索了一阵子,到底应该在哪呢,最后只能轻轻叹气。
“冷竹居;白雨斋还是白云亭呢?”王妃渐渐呆住,轻轻吟诵这几个地名,已经模糊记不清了,挽起袖衫,不像往常似地剪短了一点烛光。
好一会儿,王妃才道:“先不用送到庐山,只是替我收藏起来。你去休息吧。”
庐山西江有月,鱼鹰悬空,向着水面长鸣,渔父抛开渔网,心头一乐,嘴里哼着小曲。顺势把一条白鱼抛给鱼鹰。鱼鹰击水而行,飞上两岸的岩壁,惊得猿猴乱舞,四处奔三。
渔父摇着桨橹,水光一线,小船均匀流淌,静静划入江心小洲。小洲火光微微,流萤闪烁,离近岸边闻见炖肉的香味,沁人肺腑。渔父停住小船,任凭网里鱼儿跳跃,上岸进入一个低矮的屋子里。待到明早就可赶往对岸的鱼市去卖鱼,以此始终。
……
南唐保大十三年,后周军攻破楚州,南征金陵,齐云船百艘渡过长江天险,南唐的江东铁壁荡然无存,十万水军望之披靡,朝廷上下慌乱,公卿士族彷徨无措。时称:大盗移国,金陵瓦解。
庐山上的“蔽荆斋”内两排屏风展开,一鹤发老叟微笑着一揖而下。南唐中宗李璟忙抱拳还礼,他带着膝下的小公主亲霞一路穿过凉风白云,松林峭岩爬上云峰,清溪深渺处便有神仙隐居。
公主蹦蹦跳跳地跑到这活仙人面前,抱着他的胡子笑道:“丞相,您家小道士呢?”
弘景上人揽气烟霭淡蓝袍,拂袖指着前院一派秀色松林,林中阵风拂过、涛声阵阵。中宗皇帝见之如故,一声慨然,道:“朕将国事已托付给大臣,实已归隐矣。”
时年,弘景上人隐居振兴庐山派,南唐中宗仍然常常遣人与他商议国事,故世称“山中宰相”。北周世宗亲征南唐,虽然前次被弘景上人在山中运筹帷幄,用计退兵而去、知难而退,这次兴兵讨伐定要灭掉南唐。
弘景上人道:“陛下且坐,试问欲饮松花酒,还是竹水煮茶呢?抑或隐居在此,以避南唐国祸,如何?”
中宗皇帝李璟忧心忡忡,踌躇不安地来回走动,终于问道:“难道丞相再无回天之力了吗?”
“天道周星,物极必反。老朽亦定当尽力保这南方百姓免遭生灵涂炭。”
中宗皇帝紧紧抓住弘景上人药香扑鼻的淡蓝色长袖,终于长叹息以掩流涕。
公主跑进这蕙风翠萝的五百年长松林,见那个小道士斜腿踞坐在石头上,聚精会神读着一卷书。窃笑着却不出身,跑去有意拨弄了案头上的七弦琴,造促碳火之音,小道士果然心神骤起,仰面摔倒在地上,望见一张春桃夭夭的脸庞。
公主怒道:“你且住,随我去看……”
小道士连忙摇头,“今日曙色入林,尚有功夫,白日以为伴侣,劝我读书。才不陪你瞎闹了。”说罢,卷起书就往林中逃去,转眼间就不知所踪。
公主朝他背影啐了一口,抄起书斋门扉上悬着的两把轻剑,舞剑起音。这剑看似轻而无用,实际上却是古今兵器里面极精巧的“太清石”作为材质制作而成。何名作“太清石”?石料生长在岩峰顶处,夜间凝聚月光清晖,当空皓月将亘古间的阴寒之气凝聚顽石之上,日久天长变成了月台顽石。顾名思义,即从月宫里采石下来。小公主挥剑胡闹一番,哗啦间亦声若雷霆江海。正松林幽邃,回声噪大。
远远闻见弘景上人在外面用内力传音叫道:“胡闹胡闹,你父皇让你快放下。”
公主不听,心知再舞一会儿。小道士就该出来央求她了,岂料到这次林子里竟然动静全无。
只林影斑驳,日气熏人,公主薄汗透衣,难以受热,就兀自躲进厢房里消暑。
且看这一松林绵延半山,古松万壑参天,苍翠欲滴,冬夏青青而经霜不寒。翠松林障饶有白云悠韵,岭头闲挂数只如白羽般的云朵。这是庐山自生来的景观,自庐山派创宗立派以来,几代以来仍是与世隔绝。无论是那嵩山少林,还是北宗派,纵有地盘几倍,也找不着如此一般的洞天福地。
松林内有藏有些许竹林,这些竹林的宅子是掌门弘景上人幼时所植,如今方,成密林,竹中书斋,一向是外界禁地,异常清幽。由于松障林隐天蔽日,洞天福地间气候湿热,石灰岩中生长的劲竹枝干里饱含水露,汁液清澈冰凉,唤作“竹沥水”,亦为世间罕见。
庐山派创立以来,至弘景上人始为大兴,借道家创立精深内功,有杂合兵器世俗武学之变化,自成一派,遂开宗声震中原。昔日南方节度使有亲来求学练武,成就事业,既掌内力以运化,有可有武功兵器学来御敌。
公主正懊恼那小道士无礼,天气热得她没力气再胡闹。拔剑劈开两枝大竹子,剖竹取水,怄气着也不脱鞋袜,跳上他日常读书的桌几,恁自煮茶解渴,昏昏欲眠。
时松竹隐天蔽日,不见曦色,竹林间人只可窥见太阳一角,如汤圆大小,不解得方位,亦难辨时辰。
不知公主困了多久,她醒来乍闻水声潺潺,有细流清泻,就寻径辨音而去,果见竹林下凹处,有一泓小潭。潭影弥弥,深黑如墨,至此却发觉暑气尽解,于潭边能感到阵阵凉意,恰如一盏盛满凉液的冰壶。小公主窃喜,轻解白罗衫,脱下绫罗玉带,就跃入潭里,凉水濡体。正自轻吟:“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潭风来暗香满。”
此时一缕月光悄然飘来,万籁俱寂。她也借着这从天上窥来的月光往潭心游去,小公主睁大眼睛,惊讶地发现到清潭对岸停着一只高颧骨的白鹤,欲展翅而去,又无故静止,再三展翅欲行,终站立不动,啼鸣清音。
渐渐地,公主发觉潭中央极寒,水凉池更深,凄寒刺骨更甚于冰雪,心中很是不安。不料此时自己身子垂下时已经是不着底,且寒意自下而上,自外往内袭满全身,只能扑棱两下水面,却骨酥肉滑,再无力游去。
这时小道士突然哂笑一声,从树上轻灵地跃入水里将她抱了起来。
小公主出水时,她的肌肤软绵绵的似冰蚕丝那样柔滑,酥软的似乎轻了体重,轻的却像只小鸟。她渐缓知觉,才见自己浑身湿透着,白罗衫紧贴着玉肌,被人搂在怀里,轻声喝道:“无礼,放下我。”
小道士依言把她丢在岸边,潭面凉风阵阵袭来,小公主直冷得骨头乱颤,浑身比霜雪还寒重,蹲在地上直缩成一团。
小道士把蓑衣递给她,疑惑道:“小公主,这里是庐山派深寒处,以平息阴寒气来锤炼内功,可不是啥沐浴的地方。你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呢?”
公主皓齿咬着薄唇,气的牙痒痒的,心里大怒不已,却有气无力道:“你,你躲在一旁窥了我许久。又干了些什么可耻的勾当?”
小道士脸色一羞,急忙道:“你,你在胡说什么?今日轮到我练功才能来到这里。月色直下,寒潭凄切,此时最乘时。若不是我来,你可要被淹死在里面了。”
说罢,他抬头望见月亮已然偏走星位,斜光穿过林子才入冰潭,漾漾随波,反射到对面的岸边格外清亮。那只大白鹤不知何时已然飞出了竹林,消失在夜空中无影无踪。
小道士无奈道:“我许久不见你的动静,料你下山了,才出来到此处。夜时想林中你已经不在,便欲再修一成功力,现在误了良时,看来又得待到下月方可。”
小公主简直欲伸手把他推到水里面,气恼嗔道:“可是我一来,你就那么打算我走?我算得了什么。”她说罢,居然起身大步跑去,小道士急忙拔腿在其后跟着。
公主每每口中称他小道士,其实他本名唤作陶格竹。当年弘景上人扬言超越道家自然,从老庄敷衍自己的内力,其实暗相师承北宗家术。庐山派与北宗看似南水不犯北水,武术脉络不同,两两相攻,实则同出道家一络,唯两派中上乘高明处可以窥见其中的奥妙。
那年,弘景上人进南唐金陵城,也只带着格竹跟随,将这个小徒弟打扮作一个小道士的模样,表明自己的道法脉络。也正是那年,南唐中宗和小公主与他初相识,便一直唤他作“小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