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叶落知天下秋
年岁秋风落叶时,储通辞别先生邵雍,详告知以父母双亲年迈在故乡务农,自己愿参与科举谋得官职后供养,欲进京赶考,求一仕途职位。邵雍点点头,宽厚笑道:“你自幼便被送进我伊川书院,我也待你如子。你我师徒一场,情意深重。身为人子,赡养双亲乃天经地义,人伦纲常。为师虽然舍不得,也想留你在身边随我远游,终究也没这个福分哪,呵呵。”
储通念起自己少年时一直跟从邵雍和李忘剑两大名师学艺求道,寒来暑往,二十载光阴似箭,终于还是要出门从今独行。一阵悲恸,拜伏在地上,泣涕涟涟,不能言语。
邵雍长言道:“为师之道属你学之最达,二师父之艺你也学之最勤。既然要出仕,俗语再不多言,万事忠孝为先。不但侍奉大君,孝顺父母宗子。凡天下疲癃、残疾、孤独、鳏寡,皆要视为汝之兄弟而善待也。”储通伸出双袖,一揖到地,礼节以示谨遵师命。储通遥想当年邵雍布衣毛驴,摆卦于市井小巷里,一心为天下穷苦百姓指点迷津,摆脱窘境。直到如今,时时也有瞎眼乞丐叩拜在伊川书院门外,嗟叹苍天不公,邵雍亦亲自出门或派遣弟子接待之,替他们问卦解惑。他不觉又长跪在地,呜咽哭泣。
邵雍上前握住把他扶起来,交递给他一封书信,嘱咐道:“龙图阁大学士司马光,曾经做过我的学生,虽然时间不长,不过我甚是赏识,对他照顾有加。司马君实才学过人、敦厚守德,日后你入仕时可转投到他的门下,必不被当世小人淤泥同流,沆瀣一气。”
储通收下书信,拜谢领命。
邵雍忽然变色,又郑重道:“你可知书院第一条规矩便是治学独立,庙堂、江湖两不沾染。我邵某尽管桃李满天下,从来不曾与官宦有染。你既然决心出仕,为师便要把你逐出师门,今后无论如何,都与我伊川书院再扯不上干系。速速下山离去,再不许回来见我。”
储通抬头望着师父一脸严峻,其实心中的慈悲与悲凉不言而喻。想师父一生穷究天人之道,通达古今变化,最厌恶人情感性,常言:“天行有常,不以情害志。”此时送出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子,目光中却不由得微微闪烁,瞧着他,再看看他,从此一别后便是天各一方,一去不复返。储通抬起头,也瞧着师父,也是心如刀绞,却再也挽不回这片刻光阴。
终于,邵雍转身向他挥挥手,事宜他早日下山离去,再莫耽搁。邵夫子的双眼闭上,半饷也没有睁开。
时庐山之上,半山腰枫叶丹红,落叶纷纷,染尽离人泪。而云雾之中亦有四季常青的松竹林,随着山风摇曳生姿,遥闻万壑天籁,远望万顷波涛。一阴一阳变换之道,静则化生天地万物,动则感染人间至情。
储通东南角下山,一路上伴随着明净的秋风,行至含鄱口。邵雍忽然驾着快马疾行赶到,唤住储通,道:“通儿,你日后若行走江湖时见到你二师父,记得遣人送信回书院通报我一声,替我留心他的境况。”说罢便骑上马转又身回去,再不多言。储通亦不敢回望,远远望尘而拜。
储通从庐山上下来,一连半月日日饮酒买醉,聊以解忧。不知不觉地直在醉意中已西行至岳阳镇。岳阳东北环绕洞庭湖,皓月当空,秋风习习,洞庭青草湖波光万顷,正是如同“玉鉴琼田三万顷”,气象万千中独见一只鸥鹭翻飞在碧玉湖光上,迁客游子观之,不觉心头落寞,生起鸥鹭忘机之心。储通才要等明年春预备进京赶考,此时居然见秋风思莼羹,生起归隐仙游之意,顿觉不适,百感交集。他又举起一壶村醪浊酒,痛干而醉。
夜晚忽闻湖泊上传来幽幽怨怨的歌声,如同浩渺烟波一般,清远飘过却摄人心魂。储通知道这是江湖里神秘的潇湘派,阴柔魅惑,最爱划着兰桨木舟漂流在江河湖海中,暗地里以歌谣清箫诱来往商旅客人沉没在水中,干一些谋财害命的勾当。其实早在魏晋南朝之际,就已经开始在江湖中拉帮结派,《子夜吴歌》、《子夜四时歌》、《读曲歌》等等这些歌咏儿女情爱,情意绵绵的绮丽风艳民歌亦多由她们传唱于世。
已而日出山水之间,茶农们划着小舟纷纷从洞庭湖诸多山上,如君山、湘山里运出一船船“碧螺春”香茶。碧螺春茶亦被朝廷御膳房里列为贡茶,茶树栽植在山间,与桃、李、杏、柑橘、石榴等果树杂植,空中枝桠相连,酸壤中根脉相通,茶吸果香、花窨茶味,《茶解》有谓:“茶园不宜杂以恶木,唯桂、梅、辛夷、玉兰、玫瑰、苍松、翠竹之类与之间植,亦足以蔽覆霜雪,掩映秋阳。”
香茶名贵难得,价格颇高,其中又分有品级。这些茶农们自水波中驾船而来,当地熟客或者世间懂茶的人单单观这些船只面貌就可认识其中茶的流品。特级茶叶条索纤细、卷曲成螺,嫩云多芽,茶园不轻易得见,一斤则价值千金,只可亲临其境来品尝,一旦拖运则色泽、香味差矣,俗称“吓煞人香”。一级茶叶茶尖白毫毕露,叶身银绿隐翠,搭配书房兰室中浸泡之,便是文雅清香,碧玉小船行经湖泊、一路荡漾清波拖运至官船处,将一半低价冲抵茶税缴纳给官府,也送至皇宫中作为贡茶,另一半则自行分派到中原各地的市场上销售。除此特级、一级之外,其余香茶也各分九品十八级,再不多赘述,剩下的茶种皆是大大小小的一般船只或始终沿着水陆,或陆上再换马车驮运,一般高档茶馆、茶商兜售的其实只是这类次品。
储通隐隐听见沿岸有个茶商诉苦道:“各位公子哥、大侠们,这一趟船确实中途被一群自称是衡山派的侠客们打劫了,我再交不出一两茶叶出来,剩余的也有都送到官老爷那里去,不然小人便会押进大牢中……”
一个中气不足,娇媚的男声道:“我说各位,咱们事先不是约定过了吗?我们潇湘派只从中抽两成出来,多少年来风雨不改,怎么今年长了胆子耐起账来了?”这声音听着明明是一个颇似强盗的男人待发怒责骂茶商,说出来却娇媚委婉,阴阳怪气的听起来很不爽。
一个茶商竟然哭出声音来,自己扇了自己两耳光道:“公子饶命啊,小人们的生意也是多亏了潇湘派的照顾才能做下去的。可是这回真的被衡山派的人打劫了啊。”
几个茶商从腰包里掏出一些银子出来,跟着哭泣道:“这些衡山派来的人摆着架子,十几个人,一人只丢下一绽十两的银子,就跑进我这翠玉小船舱里一人取出一包茶叶出来。这可是一级香茶啊,天下集市里均售都是两百五两银子一斤的起步,便是官府里面压榨咱们,再不济也是五十两一包。衡山派向来架子最大,咱们怎么敢去多要……”
一个伙计哭丧着脸掀开船篷,对那个口口声声称呼的“公子”道:“公子如果不信,就请亲自验看如何?”
这公子掀开船篷,小舱里面的茶叶包少了一半有余。果然剩余下来的勉强才够交给官府里,气恼着尖声叫道:“行了行了,都给老子滚!衡山派居然敢来老巢里撒野,未免欺人太甚。”
储通虽然在远处,但听见这公子的声音直欲作呕,早已按捺不住。刚欲撑起身子起来去教训他一顿,可惜今晚糟醪荤酒实在喝的太多,酒精上冲压着脑袋,一点劲都使不出来。然而心里却是火冒三丈,握紧了拳头,忍不住大叫一声:“哎呦。”
众人回头查看,他却只得伏在树上不敢作声,昏沉沉烂醉如泥,倒在路边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