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洞庭青草下秋风
次日,储通在小菜馆里瞪着眼前的一罐荤酒愣住了。刚欲开坛畅饮,又把酒杯扔到一旁,如此又想既然银子都给了,何不再把这坛酒闷闷地喝了过瘾。双手刚刚伸到酒坛边时,又连忙缩了回去,害怕自己酗酒,日日路上大醉而归,生怕误了事。他摸了摸自己的钱袋,掂量掂量着再没几两银子,还有半个月的路程要赶,这酒无论如何也是再喝不下去了。
村醪浊酒虽然寡淡,入了嘴中猛烈一阵子就化了,然而放在眼前吃着几碟小菜,飘来飘去的酿香却是实达实的酒味。
正迟疑之间,忽然一个蓬头垢面、散发麻衣的姑娘从门外跑进来,姑娘脸上一块块擦着泥垢,本来一件上好苏州白绸蚕丝衫裙却被一团团的脏泥的污染得不成样子,似乎是在谷堆里打过滚一样。酒保一脸嫌弃地走过来,正欲开口霸她给轰出去。
这灰姑娘却一扭身跑到储通跟前,恰好他正坐在菜馆的大门后边的桦栏小寓。灰姑娘望着储通急忙叫道:“大哥,你快救救我。”
储通其实自她进来时就打破犹豫在关照着她,此时闻声一惊,她一路上似乎是在尽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狼狈不堪。眉目秀色之间其实天香难掩,腰肢婵媛灵动,弱柳扶风,好若春渠绿波。灰姑娘又娇滴滴道:“大哥,其实我在江湖上忤逆了衡山派的人,他们一路追杀我到这里。非要取了我的小命不可。大哥,不过举手之劳,就先救下弱女子吧。”
储通一听见衡山派就来气,昨夜他得知衡山派气焰嚣张,仗着势力来抢占洞庭湖里茶农的货物。这时自然起了侠义心肠,豪爽应声道道:“好,姑娘,我怎么帮你?储某定然算不上什么大侠,不过动动拳脚还是会的。”
灰姑娘听见门外马蹄声急匆匆敢来,哒哒地奔袭在外,不假思索,连忙去剥储通的披着的青袍大衣。储通大惊失色,本能性地拢起衣袖,这姑娘居然不住手,一用力嗤啦一声撕破一个大洞。灰姑娘着急道:“来不及啦大哥。他们已经赶到了门外,你这披风快借我穿穿。”
储通这才连忙脱下,灰姑娘赶紧抽过来将全身一裹,身子一缩,再抽出他凳子旁边的灰斗笠戴在头顶。一瞬间就变了一个模样,好似一个临近书院里偷偷逃学跑出来的青衫学子。她尽量将帽檐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抹了灰的额头,和那双澹然灵秀的大眼睛。她低着头,掩住面容对着菜店门口眨了眨眸子,玉露流睇间,四五个衡山派的人已经佩剑来到店里。
酒保来到酒桌前,煞有嫌弃地朝他们两人瞅了瞅。储通知意,立即从那已然羞涩的囊中摸出几块银子排在酒桌上,陪笑道:“伙计,再替我们添一副碗筷,半斤熟牛肉,小菜两叠,麻鸡汤一罐。”
酒保这才换了个脸皮,笑道:“好勒,两位客官稍等哈。”
衡山派大摇大摆地跨进来了五个剑客。为首的那个怒道:“那小婆娘明明是看到跑过来的,这一溜烟却哪里去了?”
“师兄别急。她骑着的那匹白马被咱们一刀杀了,自己能跑多快?咱们在这四周仔细搜搜,一定可以抓到她的。”
为首的剑客发怒道:“抓到了就先把她两条长腿先给砍了,省的她到处乱钻,要咱们遭罪。”
另一个剑客也附和道:“还要把她的两只白嫩的胳膊也剁了。我们衡山派的雁来峰的秘籍也来偷,全天下还没有人这么大胆!”
这几人声音很大,旁若无人地嚷嚷。储通都听在耳内,心里不禁为面前这姑娘打了个寒噤。雁来峰是衡山派的机关重地,就是衡山派也只有第一等弟子才能进入,一般弟子若擅自闯进轻则要按照规矩重罚,杂活三年不得下山;重则要被掌门弟子废尽全身武功,并逐出师门。这灰姑娘既不是衡山派里的人,竟然还将他们的秘籍偷盗出来,难怪衡山派的人要一路穷追不舍到千里之外,定要把她千刀万剐方休。
谁知储通已然是把这几个剑客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此时心中慌乱不已,眼看他们就要走过来寻问。这一来可不是害了自己想要搭救的这位灰姑娘不成。
这时那姑娘拂手将面前的酒坛启封,将桌上的酒盅斟满,一杯浊酒入喉。开口问道:“我说老兄,咱们这样背着师父,跑出书院去,以后可要去哪里啊?”
听她的声音,分明就是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的男中音。简直半点妙龄女子的娇柔喘息都不见,储通惊讶地呆呆看着面前这个披着青衣斗篷,名贵的蚕丝衬衫被故意弄脏的灰姑娘,此时完全成了一个男子学生。那几个侠客看着他们其实不过是逃学出来的两个学子而已,自己事情繁忙就,转回身子再不疑心。
其实储通在她的面前,再多听片刻其实就知道她的音色改变,其实暗暗运了一股内力在作用。储通顺着她的思路答道:“市井戏文中常常唱到的有‘落难公子中状元’,既然咱们俩在书院里待不下去了,不如就进京赶考如何?若是中了进士,谋个一官半职的再回来,谁还敢小瞧咱们。”
“好啊好啊,明年正好赶上三年一度的春闱。只是现在才重阳前后,这时敢去京城未免太早了点吧?”披着青袍的灰姑娘慢条斯理说完,储通还生怕她内功支撑不住,就要当众露馅了,打算长话短说,此时听来却半点也不用担心,说话简直和青年男子的喉结发声没有两样。
储通道:“这不碍事,再往楚地北行千里就到了我的老乡,熬过今年冬再去也好。”
“行,那小弟一切都听大哥的安排。”灰姑娘说完大口吃着熟牛肉,夹着青菜,显然是一路被衡山派追杀连口饭都顾不上吃,饿着了几日。储通怜惜地看着这个妹子,这时才透过斗笠灰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眉间一点桃花印,双眸明朗流眄生姿。纵使在逃难之中沾了一身臭泥巴,身子与脸颊上青一块灰一块的,却自有天真烂漫的一种性灵秀气藏在其间,冰肌本是生来便瘦,那消得流离后?
妹子只顾低着头吃饭,小店里的一斤五香牛肉不一会儿就被她吃得一粒也不剩,她不好意思地娇笑道:“大哥,我都替你吃下啦。请问,还有吗?”储通抖了抖自己的钱囊,一摸下来不过还剩下不到十两的碎银子,五香牛肉五两银子一盘,若是买了那剩下半月的路程就有几天要风餐露宿,睡在田野马厩里。
储通把钱囊丢给她,陪笑道:“我确实也剩不下几两银子了嘻嘻,这一连半月日日酗酒,在梦里都给用完了。不然我替你再叫几碟小菜将就一下?”
妹子摇摇头,用筷子挑着一块麻鸡送到嘴里,道:“那,那还是算了吧。”不对,她忽然缩着胳膊滑溜到大袍子里,掏出了一支金爵玉钗,笑道:“钗子应该值些银子,大哥去帮我当掉再切两斤五香牛肉。”
储通应声而去,路上不知怎么想起了昨夜那个潇湘派公子的难听的声音。小妹的初来时女儿甜音如黄鹂在枝头啼鸣,这时易容换音后和青衿少年也没什么两样,不疾不徐,彼此分明悦耳。他再也不想听见那个潇湘公子。
储通走到账台前唤出酒保,嘱咐他拿着玉钗子去当铺里换掉银子,再切两斤五香牛肉送到桌子上。他瞧见那几个衡山派的剑客和姑娘一样,一路上没怎么吃喝,这时追到菜馆里正值晌午,酒肉飘香,脆皮鸡肥嫩他们,也忍不住找了一处桌凳边,丢下包裹,放着佩剑。叫来大盆的酱汁肥鹅、卤肉丸子、干煸毛肚和熟牛肉大口吃食起来。
那为首的剑客叫来一个伙计问道:“你这店里的酒可还喝得?”
“客官,皆是自家打麦种高粱亲自酿成的。要说好喝不好喝,那就要看您的胃口了,若是佳酿玉液的喝惯了,咱这村酿自然不合口味。不过小的敢打赌,在这一百里内的酒店里也找不着比我这更好的。”
“少废话,那就先给咱一人倒上一杯尝尝。”
店小二不敢多嘴,连忙拿上洗净的几只酒盅,给他们满满乘上。谁知,那剑客只喝了两口就一杯酒全泼在地上,连嘴里的也啐出来,埋怨道:“酒水怎么这么浊?不知哪来的剩余糟子随便应付几下。”
旁边一个剑客随即附和,挑三拣四道:“这村里的酒怎么入得了喉?快下去换上这镇上最好的酒。”
店小二陪笑着,其实简直要哭出来了,连忙道:“几位贵客,这确实是小店里最好的酒了。咱们可是有言在先,若是不合您的胃口,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啊?”
剑客排出两锭大银子出来,排在桌上,笑道:“爷自幼在江湖闯荡,你们这种生了狗眼睛的小儿还不清楚心眼里在算计些什么。告诉你,爷几个奔波劳碌了几日,没吃好,你可只管上好菜好酒。若是招待好了,这桌上的四十两白银都是你的;若再这般斤斤计较,扭扭捏捏,爷不仅不给钱,还要赏你两耳光。”
店小二眼睛机灵,早知道面前来的这几人都是江湖武林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敢伸手去接银子。低头哈腰,满脸堆笑道:“大侠们,小的做着老实生意,哪敢哄骗你们。只是成本太小,只够拿出这些村酿的荤酒出来。若说茶叶,洞庭湖里特产的碧螺春小店里忘年还收藏着两斤二等好茶,专等着你们这些贵客来享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