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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冰雪林中著此身

  这一年冬天很冷,北方吹下来的雪很大,故而三冬过后天气依然未暖,春雪未归。恰如那年的临安,大雪封山、湖面柳絮纷飞,西湖水天一色外两只背飞双燕贴云寒。张玄素迟滞在大庾岭北驿,寄人篱下。岭南的朋友们热心为他送来暖裘,好让他能出门踏雪寻梅。

  沿着杳杳寒山道,登上大庾岭的南山。山脚下尚向阳向暖,有候馆梅残,溪桥柳细;山行数十里则是积雪云端、岭上清寒,大庾岭春梅世间闻名,这时亲来登览,果然风吹一夜、白雪枝头,点缀着寒梅、琼枝滑腻。

  南枝向北,将行到山头时见一孤山小寺,牌匾上题字作“寒梅寺”。梅雪交绽,混杂在东风中又散作缕缕清香,洁白中微微透染着粉红,随意穿过四处的帘幕。

  不知是寒风吹拂着眼睛,流落出的点点寒露容易凝结作冰霜;还是流离失所,如漫山的庾岭梅,寂寞开无主。张玄素呼出一口气,多年不见他不知不觉间生了斑斑玄鬓,此时独自一人拄着一根竹杖,悄悄披上宽敞暖和的裘衣,悄悄离开诸位朋友,独自冒雪登临上大庾岭顶上。

  清晨天晴雪消,他就已经开始上山,午后却是阴冷气寒,乌云下飘洒着片片雪花。霜天晓角,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山寺里出来几个收柴的僧人见到他孤身一人犹疑在雪岭中,示意他进来吃点斋饭,喝一杯淡茶。张玄素微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欲再在野外待一会儿,冰天雪地下独自寻寻觅觅,一人冷冷清清。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这时漫山忽然吹起飒飒东风,隔着空山烟凝处,大庾岭阴岭的寒梅被谷风吹上寒空乌云里,飘飘洒洒。张玄素伸出手,就在空中接护过北山飘上来的几朵寒梅。蜡梅枝玉肌幽香,沁人心脾。她是雪中高士,谁有护春之心?

  遥记当年临安三月,那时也是冬景凄寒。西湖旁的雪后园林、水边楼阁如同瑶台仙境,侍女慢卷轻纱,孤山小园里“暗香疏影”梅阵阵幽香,满园清芬。溶月公主的梨花院落的东厢厅堂边,正好直面西湖山水、借景造林,故而湖山上的积雪如鹅毛片片,堆积在堂前,给小院里白兰、雪莲花铺盖上一层蛋白色的蚕丝褥子。

  门匾上行体字从容娴合题作“兰雪堂”,赵溶月曾常常独与清风明月为伴,同坐在这轩窗小阁,读着李太白诗集,其中读到一诗《别鲁颂》,“独立天地间,清风扫兰雪。”芳心甚爱之,便即兴摘取末字将这个小阁题名。只是当时她尚诗心不解,疑惑清风、白兰、雪景世间也时时可见,不算稀罕,不过还是诗中的词藻隐秀淡雅,如何就可算作“独立天地间”呢?

  溶月公主这时伫立在东风中,若有所思地感慨道:“这一年的冬天可真冷,雪越下越大。”

  侍女雪萤提着一只缀着明珠的云母蜡纸围织的大灯笼站在她身旁,陪着她站在兰雪堂外的小轩阁中。右手上即使带着一幅丝棉手套也被寒风冻得时而颤抖,坚持着为溶月公主撑着一顶泼墨山水间、鹤羽华盖的檀木伞,抵御着迎面而来的寒风大雪。却任凭自己的大红桃杏袄子的外套上堆积着层层嫩冰白雪,雪籽一阵又一阵刺痒着雪萤娇嫩的脸袋。往来这时雪萤若抱怨几句,公主会怜惜她先让侍女提前回去暖床歇息的,这次雪萤却默默无声陪伴她痴傻地站在外面,坚强地给溶月公主撑着大伞。雪萤自幼就作她的侍女,情知溶月公主常常便会这般的痴痴发呆,似有洁韵。是雪萤不谙世事、少去人间,故也时常猜想世间恐怕不会再有人似公主这般痴傻吧?但也未必?尘世离她们远得很呢。

  正是岭云吹动、兰雪飘寒,赵溶月的眼睫上有雪艳寒珠点滴,流眄凝霜更添一份相思愁意。永夜阑珊,她揽上纹绣着青山渌波的貂裘,独立小阁,韵胜仙风缥缈。

  赵溶月伸出一只手端到眼前,天空中飘来几片精华玲珑的雪花降落她的手中,这似乎恰好是世间千万片白雪里最轻柔疏宛的几片。雪片仿佛就是那雪后园林里极高雅清远,伴着林寒霜月而开的一株株疏影香梅,小萼玉珠,蕊寒中竟然还袭来袅袅墨香。她随意摊开纤嫩的玉指,任凭雪花逐渐削薄化成滴滴冰水,雪中的精灵温顺地眠梦在赵溶月的一只手中。盈盈一握,白雪精灵们报之以吻。公主此时方叹服,天地兰雪、梅魂香冷,“李太白的诗心真是有世间第一义之悟!”

  雪初无香,不知这孤山和湖心山上飘来的东风,送来这无暇的白雪,如何竟然还有淡淡的清香滋味,香中又别有风韵。公主为此境相思良久,俄而这暗香却悄悄盈满她双袖。

  “殿下,夜天里站久了当心冻着了。寒冬却是不会怜惜人的。”雪萤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她接过溶月公主垂下的双手,嫩薄得也如同霜雪般冰凉。雪萤捂着嘴呵了一口暖气,替她轻轻按揉到暖热时,才把一旁的红泥小火炉送到公主的手中。

  夜阑回屋,赵溶月又命令雪萤掌灯研墨,着是夜寒天冻,墨汁凝结成冰,雪萤也用努力着用小火炉捂暖烘热。她为公主铺上麦黄色的兰香宣纸,封皮用珊瑚信笺。赵溶月执着菖蒲筠管笔,柔翰轻书,霜豪淡墨,写道的只有一句:“今年的馨香盈怀袖很美,即使路远,我想,先生也已经感受到了。”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

  这时,山岭下的岭南的朋友们来寻他下山,他们知道这十年间张玄素一直漂泊在波涛汹涌、电闪雷鸣的南海之上,寻觅在大小岛屿中,甚至涉险远赴万里之远、风暴聚集的爪哇岛上。归来再见,已然苍苍玄鬓影,两横浓浓的白眉,任风雪撩拨。好友们钦佩他的痴情与决心,也情愿为他在大江南北奔波,驻守越州的少将军胡峤等人也不忘每年为他送来大量钱财来资助、问候。杳杳红尘、莽莽大海,始终却只有鸿雁翱翔逾飞。

  这时随行上山的众人嗟叹吁兮不已,有亲友不禁开口问道:“张将军,长公主既然少入俗世,雅韵高洁。此时吴越山河无恙,杭州城富庶繁华,长公主如何就不知回家?拥戴、守护她的人还在,她依然还可以作临安公主,怎生就要你天涯寻觅呢?”

  张玄素听罢哈哈大笑,喝了一口寒梅暖茶,开朗道:“我们这个公主啊,其实孤僻痴傻的很。莫言非要是西湖龙井、孤山梅花,便是她随意在江南哪处窈窕深谷、柳荫桃树,还是在这岭南丘陵间的绿杉野屋、夜渚月明,都欲神往定居、或留恋多年不返。她的侍女们也习惯了她的性子,对她百依百顺,我等只好劳苦一点,去外面到处找找她。”此话亦多有安慰之意。

  话题讲到这里,张玄素和身后的好友众人都停歇在山上寒梅寺的客栈里,以避天寒雨雪。岭南和江南的朋友们几乎没有一人见到过赵溶月,只知道她是五代十国末年、天下统一前夕的最后一任钱塘王的唯一嫡女,膝下再无后嗣。或偶尔听闻过长公主的雅韵趣事,或远在世间听到她在临安谱做的乐曲。有知道这些多一点的人心中惊奇,不禁开口讲了几件听说的临安旧事、西湖趣闻,询问张玄素多少属实?这些人知道的大多零零散散,事情似是而非,难以连缀。

  张玄素随行的几个友情深远的好友们皆寻他上得山来,下山又天色已晚、马滑霜浓,寒山寺的和尚们也欲在天寒时分打磨时间,俱一起凑在一旁,随意闲聊到钱塘旧事。他也一时兴起,远隔二十多年仍然还记得曾经在西湖书院边读书求学时做学生的往事,趣味盎然,值得谈资,为众人细讲道:

  我故主那时年幼,也曾穿着青青子衿,束发儒巾来书院里学习四书五经与诸子百家的经典。不过却娇气顽劣,常常就是逃学到湖畔的田田莲叶里去跟着一般姑娘们撑着画舫去采莲,或是到四处山中闲游摘花。老先生虽然是一时的饱学宿儒,名望甚高,却也拿她没法子,初来还严厉管教,最后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她胡来。

  当年大诗人林逋亦隐居在孤山上,林和靖先生自诩清高,梅妻鹤子、不与一般世人交友,却不知如何竟然与长公主情意相投,结拜成忘年之交。林和靖有名诗《山园小梅》世人皆知,颔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是为当世大学士欧阳公、梅圣俞等人夸赞不已,以为古今难得的佳句。

  我那西湖书院的老先生却向来不喜林逋逍遥出仕、清净却无所作为。见到此诗居然成了传世名作,心中大有不平,不觉气恼,暗笑欧阳修和梅尧臣等人欠才学,曰:“前人江为就有诗作‘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林和靖不过剽窃古人,复改二字为‘疏影’、‘暗香’以咏梅耳。”

  老先生又在学堂上与我们讲学到此事,忍不住开口讥讽道:“林和靖梅花诗,然而为咏杏与桃李又如何不可?哼,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等亦认为老先生并非文人相轻,气度太小,确实此联不必非要是蜡梅,桃杏花又如何不可?

  张玄素讲谈到此事,身旁有读诗书之人皆点头称是,认为老先生的批评在理。

  张玄素见众人也以为林逋的此联诗其实不过如此,不觉哈哈大笑道:“看来诸位亦不过如此也,呵呵。

  那日老先生在书院上课说完,我与众弟子皆点头以为有理,唯有赵溶月一人起身笑道:’可则可,但恐杏李花不敢承当。恐怕无此格调本色!’”

  张玄素一字不差将原话记诵出来,想来仍然记忆犹新。此时寒梅寺里避雪的众好友与凑热闹的和尚听他讲完这个故事,一座哈哈大笑,引作钱塘故事中之妙谈。其中唯有一两人与张玄素最为相知,听完内心却暗暗惋惜悲叹,终究明白张玄素为何用尽一生华年也要寻回故主。

  格调之美,从来便是如此,人间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当年的临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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