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通他们撑着船渡行到长江水系的白沙渡口时，两处水系相交地渡行的客船也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船只运载着不同地方的竹材、松油、大米、布匹、淡水鱼等等交接在白沙渡，热闹非凡。

　　两人登上一处叫洪家嘴的码头，人来人往，几家酒旗斜矗。上岸时简直感觉这个世界都轻松了下来，前无险路、后无追兵，衡山派的人现在恐怕还在岳阳城里白忙活着。寒波澹澹，白鸟悠悠，沙鸥栖宿在沙头芦叶花丛中。李春烛脱下那件披了十多日的大青袍，天朗日清，秋阳暖暖，她只着一件薄荷衫裙，娇声催促着储通道：“储大哥，秋兴盎然催人买醉啊，我又想喝酒啦。”

　　储通在云梦泽上冻了三日，这时身子也虚寒，胃里犯了酒瘾，李春烛提出来正合他意，立即应和道：“好！不过小妹你只能喝菊花酒，还得禁十日荤腥。”

　　“成，正好也节省些银子。”李春烛笑盈盈地揽着他的袖子，拉他去人烟稠密的渔家酒楼中。

　　“小姐，大小姐。快过来啊！”

　　李春烛蓦然回首，只见有一个淡黄衫子的少女在对面马路上不住地吆喝，一边喊一边朝她奔跑过来。李春烛花容失色，愕然大惊道：“啊？曹蝶怎么是你？为什么能在这里见到你？”

　　“大小姐，我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找到你。我和侠士们正明天打算渡过云梦泽，去岳阳城里寻你呢？”来的这个妙龄姑娘正是苏州李将军府的陪侍李春烛的贴身丫鬟，她竟然从苏州不远千里赶行到这里来，实在不可思议，曹蝶上气不接下气，连忙道：“大小姐，将军知道衡山起了大动静，说是八月时有一个女子溜进衡山派里的叫什么山？里面盗出了他们秘传的绝世武籍。大将军想都不想就知道肯定是小姐才有这么大的能耐和胆子，现在您成了江湖通缉的恶霸。快快跟我们回苏州去避祸吧，大将军说了，衡山派是江湖里号令天下豪杰的大派，高手如云，千万要避过悄悄寻回你。还好，千幸万幸，上天保佑，居然在白沙渡寻到了小姐，不然大将军就要辞职亲自出马了……”

　　李春烛着是聪明过人，这时也摸不着头脑，怎生他们远在苏州能打听到自己在岳阳城里被困了，打断她问道：“曹蝶，爹爹是怎么知道我在岳阳的？”

　　“大将军查阅南方的军报，洞庭湖里的贡茶被衡山派的人给劫走了，又仔细把问进城户口，发现岳阳城里最近来了有五百多衡山派的人。不必说，小姐肯定也在这里。大将军早就联络上岳阳的校尉府，一直忙着要在衡山派人之前找到小姐呢……”曹蝶说完，欣喜万分，夸赞道：“谁不知小姐双剑夸巧、举世无双，这回又是独身一人逃出龙潭虎穴。能伴侍在您左右，亦是我的荣幸。”

　　李春烛回头瞧瞧储通，眉波中多了一分伤感，傻傻笑道：“储大哥，我成了江湖大恶人啦。”原来岳阳城现今早已乱成一锅粥，巷陌楼栈的隐蔽处是衡山派的侠客在暗地搜寻、街道城门也是校尉府的士兵们在明处查找，他们两人能从野湖大沼里溜出来，实在是侥幸。曹蝶挽住李春烛的翠罗裙，替她拂扫征尘，连连道：“大小姐，大将军说现在您行走在江湖是处处险恶。若是被衡山派里的人抓走了，公理在他们，都怪小姐自己闯的祸。大将军自己都无能为力，还是回浣花里避避风头吧。”

　　李春烛不自觉地抓住储通的大衣，仰头看着他，正是西风袭袭一身秋，霜鬓为君愁。储通从对话中大约明白了，肃然起敬，抱拳道：“原来小妹是姑苏柱国大将军家的金枝玉叶，储某佩服。”

　　“哼哼，那当然。我家小姐自幼双剑夸巧，饱读诗书又过目不忘。别说世间，就是古今也找不到几人与她媲美之人。”

　　“对了小姐！”曹蝶又贴在她的耳边悄悄道：“大将军让我提醒你不要忘了北宗派那件事。”

　　李春烛懊恼不已，居然伤心地啜泣出来，她奔波艰辛，在敌人眼皮底下闯过陷阱也没见她一丝沮丧，这时竟然满脸都是盈盈粉泪。“储大哥，我再在江湖上也是拖累了你。就要先避祸，不能和你结伴同行了……。你，你可不要忘了小妹。”

　　储通抱拳，豪爽地道别道：“小妹保重，下回若江湖再会，可要与我不醉不归。”

　　李春烛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泣涕涟涟，“好！……可天下这么大，还有等到哪里才能寻到你啊？患难过后就是要人各一方吗？”

　　这时，苏州府的门客府兵们也纷纷赶到，在一旁行礼侍候道：“给小姐请安！”严肃地按照军规站立在一旁，肃纪无声。只有一人牵着白骝马上前，半屈膝跪在地上，一手持着马鞭，请她上鞍。

　　李春烛恋恋不舍地转身上马，矫捷的身姿一跃而上，瘦腰翩翩。侍女曹蝶为她牵上络头，小声劝慰道：“好了大小姐，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哭呢。”

　　白沙渡外的滩头外秋风微凉，一行行人跟侍在李春烛的后面遥遥离去，伴随着归鸟消失在楚山里的乔林中。日落桑榆，一别心知两地秋。念道夜晚南楚水国，定是一夜霜寒凋伤着苍苍蒹葭，明朝散发之时，亦只能见到衰草黄菊间白露未晞。

　　储通心里其实多么想趁着今日拉着李春烛在酒楼中，与她一醉方休，再借着烛火互相劝酒更进一杯，酒别后就一无所知，唯待日后不知何时有缘再见。可是到了嘴头，就成了一句的豪情道别而已，转身就潇洒离去了。行走江湖不都如此吗？好汉拔刀相助，事了后就拂衣而去，年隔日久便会彼此相忘。这世间，总是太少的相濡以沫，太多的相忘于江湖吧。

　　……

　　这一年的年末是严冬，北地更是风霜凛冽。辽国的萧太后硬扛了两年的病体之后，终于一命呜呼，辽国举国哀悼，五京城里插遍白旗鲜花。究竟是北宗派的剑毒天下无人能解，哪怕只沾染一点点皮肉都会不断的向体内蔓延，麻痹全身，一点点噬毒五脏六腑，萧太后生不如死，全身瘫痪无力、到后来脑袋也迟钝，记忆混乱、吐字不清。寒气入金疮，衰颓不堪，大叫数声气绝而亡，死相惨不忍睹。

　　帝姬公主耶律蓁蓁在萧太后临终前日夜在她床边，精心服侍，日渐消瘦、花容憔悴。萧太后晚年不忘将忠于自己的元老与贵族们的继续巩固朝政地位，并且让他们拥戴耶律蓁蓁加冕作帝姬女王。辽国实行五京制度，国土庞大分离，民族众多，有东西南北中京五大都城，除了上京临潢府是皇帝坐镇，其余四京又各设一王为尊。这四王里又数北院大王和南院大王最有权势地位，南院大王正是太子耶律洪基本人，他常年带兵在外，与赵宋逐鹿中原，正想立下战功后来继承皇位。北院大王则是辽国的耶律氏族内族的皇亲国戚，执掌宗法礼仪大事。萧太后自己的亲族则属于外戚萧氏，与北院大王和耶律家族的内族显贵向来不合，每每相攻讦排挤，党同伐异。

　　萧太后为了自己疼爱的侄女，报答她父亲当年舍命拥戴自己为皇后，也为了制衡与其他贵族王室的实力，将自己的封地与族氏权力最集中的帝都东京辽阳府传承给她。让耶律蓁蓁与南院、北院大王名义上相同等地位、权势，加冕为帝姬女王。加冕的都城正是辽国最富裕的帝都，耶律洪基的封地幽州，也就是南京析津府。她在朝中握紧权威，勒令太子耶律洪基亲自回都，参加耶律蓁蓁的封禅大典，并诏告天下。

　　耶律洪基本来嫌她不过是自己的义女，如今居然和他并肩而坐、鼎足而立，暗地里颇多微词不满。然而为了能在朝内对抗北院大王，继续联合外戚萧氏执掌大权，自然要得意洋洋，备上九锡厚礼去恭贺耶律蓁蓁加冕成帝姬女王。虽然北院大王及其党羽竭力反对，仍然无济于事。

　　析津府里，蕊珠宫前数百名奴才和奴婢在宫墙外清扫落雪，正是天气严寒，围猎场中已是鸟兽飞绝。耶律蓁蓁也是冰霜冷艳的面容，凤纹霞氅，手执仙鸟权杖，一颗硕大无比的瑰柏翠珠镶嵌其上。玉璧丹墀，宫殿里处处白玉生香，一尘不染。她轻移莲步，忽然转过身来面对群臣和召见过来的众人，一颦一盼，芙蓉绽冰华。

　　她矜持片刻，丹唇才动：“寡人南征想诛灭北宗派，为我大辽太后报仇雪恨。汝等有何意否？”

　　侍立在御阶下的诸臣众口一词，大呼英明，愿意支持帝姬女王去征讨北宗派。

　　御前一等侍卫萧殷站在前排，他回望着周围之人不敢出身，这才硬着头皮出列，跪地先行了君臣之礼，劝谏道：“女王殿下。北宗派刺客虽然来刺杀了太后，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国之君去征讨武林宗派一事。况且如此兴师动众前去，也要南跨大散关和潼关才能到终南山，如此定会逼迫他们与宋人联合一心。”

　　萧殷说完不敢抬头，只侧耳听见耶律蓁蓁似乎踱步走到自己的头前。人群中有人思量到此事，认为辽国一个大王去讨伐北宗派未免荒诞，一些人已经开始不满互相叽叽喳喳地讨论道。

　　有老臣出列附议道：“御林候所说有理。北宗派是中原武林大宗，昔年五代纷争，十国交战，却无一方势力敢去轻动他们，北宗派在乱世之中不仅没有衰败，连实力最强大都赵宋都有结为盟友，这是一难；二则终南山现今是赵宋土地，若我等轻涉险境，恐怕以卵击石，无功而返耳。有次两难，还望女王殿下深思。”

　　耶律蓁蓁果然居高临下地站在萧殷头顶，凝眸瞥见他，冷笑道：“汝等皆是太后亲手提拔起来的达官显贵，怎么我姑姑去世后就开始对我置若罔闻，就只想着蝇营狗苟，说好听点能不能算作明哲保身呢？”

　　萧殷心知自己率先上前顶撞忤逆了帝姬女王，惹恼了她，又愧又惧。连忙伏地磕头道：“属下不敢，属下对女王大人一片赤胆忠心，情愿鞍前马后。”

　　耶律蓁蓁冷冷地嗤笑道：“萧郡侯是皇帝陛下身边的一品侍卫，我不过是请你为宾客罢了。何必这么要恭谨呢？”说罢又缓移莲步，踱到他处，不再搭理。众人见萧殷是御林侯，身份独立，只尊皇命，本来能说个公道话，好好计较其中的利害。不料竟然是这般随意，出尔反尔，众人不由得大失所望。

　　蕊珠宫的议事大殿里又鸦雀无声，各派只好僵持着等对方人先开口。并州牧钱逍昂然出列道：“诸公之言未必蔽于己见，太过保守了些。钱某以为值得攻伐北宗派。北宗派暗地里调遣刺客刺杀我大辽太后，这是武林中擅自干涉国政，已然违背江湖规矩，理亏在他。况且太后英明一世，权位显赫，居然让北宗派的人行刺后若不计较，岂不是向天下示我大辽无人乎？”

　　耶律蓁蓁朝他嫣然一笑，心花怒放，示意他接着说下去。钱逍继续道：“诸位犹疑不决处不过是终南山尚在赵宋境内，大散关与潼关未破，岂能越俎代庖？如今我父帅奉南院大王和帝姬女王之命，在黄河边屯兵日久，当建奇功。两关是宋人的咽喉之地，取城之时已指日可待。我钱塘部愿助女王殿下一臂之力，举倾国之力相拥。”他的言外之意，其实是示意众人讨伐北宗派一事，背后耶律洪基一直都支持此事。

　　耶律蓁蓁走到众人中间，仙鸟权杖掷地有声，传人拟旨道：“寡人心意已决，忠心于我都人就随我去荡平终南山，为太后报仇雪恨。”

　　多有人觉她如天仙般亭亭玉立在众人面前，蕊珠宫白壁生光，圣洁无暇。如古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