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客栈东临着宽广浩渺的洞庭山水,湖边老树横秋,萧萧瑟瑟地伫立在斜阳之下。孤舟归客、漂泊异乡的游子各自撑着自己的小船飘浮在苍烟远波之中,岳阳城楼上遥遥传来号角声,萧然凄寒,游子与过客闻之不觉茫然心悲,滴泪江水中无人怜惜。
储通办完事后就回到租住的临湖客栈,姑娘还躲在客房里等候着他回来。储通走到她的房门外,轻轻敲了两下门无人应语才扭开钥匙进来。姑娘躺在床上已然熟熟地睡着了,她有气无力地缩成一团,床被半裹着上体,脸上通红,真像一朵迎风招展的山桃花。储通走到跟前,见床边的水壶里的煎熬的药汤早已经凉了,她应该没有喝下多少,桌上的一碗药粥她却已经喝尽了,然而再瞧不见什么食物,也许她这两天又只吃了这么一点点东西。
姑娘突然惊醒,睁开明亮晶莹的大眼睛,困酣娇眼,不觉缩进被子里望着来人。见是储通来了,转而甜心地欣喜道:“大哥,你回来啦!”眼似水杏,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的波澄亦不及她的脉脉含情。
姑娘推开被子,抓住他的手蹭在自己的红彤彤的夭桃腻脸上抚磨着,抬头忸怩着笑吟吟看着他,不好意思地道:“大哥,我好像病啦。”储通顺势轻轻摸着她的额头,滚烫灼手,简直如红泥小火炉一般。他连忙收手,惊吓道:“你烧的好严重。”
姑娘点点头,打了一个喷嚏,低眉微笑道:“大哥,我听话把药喝了就拴紧门窗睡下了。听说大街小巷里随时都可能有衡山派的人,我,我也不敢出去。就只好这么躺在床上。”
储通边听她说完边替她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一盆苏合香,将她的双手浸泡在里面,丝丝杨柳弄轻柔。储通道:“我回来时又看见小巷子里面有衡山派的人,他们刚刚从湖里上来。咱们可千万要当心。”
“啊?他们居然这么快又找到城西边了?我,我又病在这里,这样恐怕要坐以待毙地被捉去了。”
“不怕,你先退了烧再想办法。这一路上想想你就辛苦,风餐露宿地最容易感上风寒。我再替你想想办法。”
姑娘不好意思地嗫喏道:“其实我不怎么得病的?这回真的很意外。”
储通宽慰她先好生放下心来养好病,将这两日里他如何去报告官府,小店里溪娥和南宫潮一干人如何都告知了她。接着从布袋里取出一件青翠的薄荷衫子送她道:“衫子沉香保暖,硫磺缕可以防风。当时店面里余不下两件,恰好我先路过就买到了。”又取出五锭白花花的银子排在桌上,把衙门最后怎么作为犒劳是打赏给自己的。又取出两张牛肉烙饼,笑道:“这也不容易买,恰好有当地员外在大饼铺子里订做,才能买到的牛肉馅。”
姑娘连忙起身抓在手里,一摸还温热着了,秋茱萸香籽,黄鱼鲜拌酱,香气扑鼻。姑娘忍不住大口嚼起来,一口气就吃了半张,忽然想起储通,才在另一张大饼上撕下来一半递给他道:“大哥也没吃吧,我饿了好久,这半就让于我。”
“别客气,我早就吃饱了,都是你的。我又没生病,街上好吃的吃完了才想到你的。”
姑娘不禁欣喜着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香腕跳脱流露出如冰玉般的肌肤,划破的蚕丝裙细嫩可爱,罗袜蹴罢,香尘仍留。叫道:“你可真是我的福将啊。唉,我每次都是一个人浮沉在江湖凶险里,跟你在一起却不寂寞,总能屡屡逢凶化吉。大哥,你叫什么啊?”
“姓储名通。”他拿出一碟纸指给她看。储通尚还扭捏着不好意思道:“我想自己笨拙也没做过什么,都是妹子你的聪明才智过人而已。酒店披上青袍回避衡山派众人的追杀,发觉他们偷茶去禀报官府,借衡山派的手法挑拨两方恶贼的大战。哪敢不是你自己的主意?我,我反而连一斤五香牛肉都钱都掏不出来。”
姑娘这时又扯回他的手,笑道:“我叫李春烛,不过其实我为了便宜,化名还多着呢。”她伸出纤嫩窈窕的手指还蘸着苏合香泡的热水,就在他手掌上写画着这三个字。
储通看到她的楷字写得很清秀有力,卓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当她写到“春烛”时,不禁脱口而出道:“李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名字读来可真凄婉。不过妹子你性灵率真,聪明伶俐,人一点也不像名字。”
“我小时候有世外高人来给我看过相,说我以后情路坎坷,李商隐这句《无题》诗最为恰合。爹爹就给我取名作了这个。储大哥,这个称呼真好。”
储通握过她的手好一会儿,顿时起了豪肠英侠之气,爽言道:“既然我们一起饮了酒,也一同历经过江湖凶险。不如就结拜为兄弟如何?”
“兄弟?”李春烛盯着大眼睛,如天高云淡的秋空一般明净,这似乎也并不让她惊讶、出乎意料,只是终归有一丝的疏隔。她的睫毛翠浅,宛如雨中丁香花的枝丫,片刻之间却黯黯凝眸,脉脉不得语。“行,储大哥。小妹今后与你肝胆相照,日月可鉴!”
储通颇精通些中医药方,李春烛之所以高烧这么严重,其实是初病时没放在心上,两人又一路奔波劳碌,久积成重,故而没有难以退烧。储通去集市上称了两斤白雪霜梨,恰逢临湖客栈门前就有几株枣树,摘了一斤欲红将坠却没有变干变老的红枣。找一处药店里打着零工,帮着掌柜碾碎药骨,其实是为了并着在药店的药鼎替李春烛煎熬着煮成汤水。霜梨鲜枣汤正是秋来抵御风寒感冒之物,口味鲜甜,并不涩人。李春烛听话地喝了两日,身子才缓缓回暖,不过前额上依然滚烫如炉火,埋怨自己的头脑里晕沉沉的,娇软乏力。李春烛从来没有这样病过,她曾游荡过江湖、年幼也亲征过疆场,却从没有如此时这般烦郁,她耐不住性子,不住地问道:“储大哥,我没怎么读医书和阴阳学,你告诉我最快还有几日就可以康复?”
“过不了多久了。若天时顺着气象,阳暑渐退,大火星不犯商星,天气渐凉后菊花开第二度时,妹子也就好得差不多。然而若是秋伏催生,一阳趋阴,天干物燥,恐怕又会耽搁些时日。”储通如实说道。
天气果然新凉,隔着窗纱外即是一片湖山,早晨有霜风凉意无声透过,暮时则看见橙色的夕阳如一块铜钲挂在茅舍之上。重阳过后,茱萸尽熟,满地菊花被人们摘取,簪在头巾上。储通每每忙活到夜阑时分,就能见到明朗清寒的天空,一雁飞度衡阳,虽然不免游子思乡,可天气趋阴轮转正合事宜。到了清晨,他又早早起来,独自轻手轻脚地替李春烛拂扫床榻,在早市上买回蒸饼、牛肉汤面、清油水饺等等早点放在特意准备的帷笼里,如此既能防凉保热,又不至于让香气在房间里四溢,惊扰了妹子的清梦。临湖客栈里餐食较单调,又不甚新鲜讲究,况且早上还不提供早点。储通每每清晨去市集里过了早,就去东市三里远的药店里做一份临工。
“储大哥,今天如何回来的这么早?我,我也恰好刚刚睡醒了。”李春烛坐在榻上,枕着棉枕在吃那碗霜梨,见他早早地就回来了,不觉心里欢喜。
储通上前问候道:“你的病好得怎么样呢?可还舒服?”
李春烛仰着出前额示意储通来看看,眉头紧锁,小声嘟囔道:“储大哥,都已经六天了,还是烫烫得像个小火炉。”
储通轻轻摸了摸,忧心忡忡,只好说道:“小妹,我们不能再在此地耽搁了,连岳阳城都不能再停留了。外面处处是衡山派的人,他们已经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