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烛惴惴不安，连忙道：“那大哥，你快带我离开吧。我没有大恙，能支撑的住。”

　　储通握着她纤嫩软如棉的双手，却发觉红彤滚烫得像重阳糕一样。他心里万分纠结，如过这般继续日夜兼程地赶路，她的病只好反反复复，一日比一日更加重。但若不走，却也只能坐以待毙。储通如实告诉她：“衡山派的人这几日都集结在五剧条街上，二楼就有他们租的两间房。”

　　李春烛惊吓道：“啊？都成我们邻居了。储大哥别犹豫了，咱们快逃吧……可是逃，我们又往哪里逃呢？岳阳城的几处城门都是他们的人，衡山派都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地盘了。”

　　储通道：“从洞庭湖上泛过去，他们刚刚从不远的湖畔旁里过来下的船。这时往复一道水路，他们定然料不到……只是泛湖上风波雾气、秋霜凄冷，小妹你的身体恐怕难支。”

　　“储大哥，你且放宽心吧。你可是我的福将！咦？大哥你的大青袍呢？我还要披着躲过去。”

　　储通道：“前日我搓洗了一下晾在外面。这是我在书院上学时间恩师赐予我的，恩师自己的就是一袭黑袍。”

　　“啊？我那日抢过来时还给撕破了，以后我会好好珍惜的。可不能像对待自己的衣服那样子。”

　　储通出门取衣服时不觉好笑，青袍被他收拾起来熬夜点灯缝补上了，针线细密，看来和先时的没有什么两样。他转身回屋时，李春烛已经在穿上了那件翠绿薄荷衫，背着篱落旁的星星灯火打量着周身，时而又转眄流精、搴衣步月，她天真烂漫地对着储通盈盈一笑道：“储大哥，这衣服可还真合身呢。”

　　储通替她披上大青袍，两人收拾好小包裹就悄悄离去，趁着月亮欲升起之时赶到洞庭湖边。时芦叶萧萧，近湖边青草繁茂，呼灯篱落下是一声接一声的蟋蟀啼鸣，和风习习，吹弄着浅波仿佛一道道皱纹般。李春烛憋了好些时日，总算出来呼吸着夜间的凉风，秋凉宜人，心情很是舒适，不觉歌喉清音道：“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纵。吴山故多态，转折为君容。”

　　然而不巧的是，储通平日里见来来往往的都是行船，夜间也有渔灯夜宿。此时来到湖泊边只有茫茫的一片秋水微波，却半天找不到一家客舟和船夫。他们行了好一会儿也只发现一个野渡小舟，似乎没有主人任意飘浮在芦花丛里。储通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道：“小船若在这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航行，恐怕难以渡过。”

　　“但是我们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不如就凑合着吧，反正江湖处处都是风波。背后的来了，哪有再回头找罪受呢？”

　　“成！小妹你多穿点，当心夜晚湖中阴寒水汽太重。”他自信自己的水性不错，自己若撑筏过大江也能舟行水稳，这次何必就要战战兢兢的。

　　储通撑着一棹碧涛，挂席解风向东北漂去。西风不算太紧，一叶扁舟在偌大的湖面上航行得平平稳稳，缓疾适当。储通也不知道李春烛是想划得快一点过去还是慢一点，她躺在乌蓬小舱里舒适极了，时而望着岸边幽玄的山峰，时而又睁着亮晶晶的水杏大眼睛盯着储通挥着双臂一板一眼，临风潇洒地抡着长杆。

　　他们行舟在云梦大泽，撑过沅水北上登上岸去就远远地甩过了衡山派的这群人。他们两个笑着闲聊了一些家常，感慨到江湖路上总有救急的大侠出来。储通如实告诉自己家乡在鄂北随县，这番回家是要看望父母，侍奉双老，自己多年漂泊在外求学，思乡心切；李春烛说自己住在姑苏城浣花里，每年回家时都会在附近的一个唤作“射鹰楼”演武场内习武练功，自己的妈妈生来便不知道是谁？只有父亲疼爱自己，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姊妹。

　　直到子时秋夜商气阴凉，李春烛的头又痛了起来，呻吟道：“储大哥，我还是好冷。”

　　储通笑着指着船舱中的包袱，提醒她去翻翻。李春烛瞧瞧，伸手抓起一瓶菊花酒，兴奋不已。启瓶嗅之便一阵神清气爽，芳香馥郁，菊英浮黄，曝干几十粒枸杞子以增新醇。她喝完红晕映肉，顿时倦意上身，馨暖如轻絮被窝，忽然大笑道：“屈原《离骚》有：‘夕餐秋菊之落英’可不如是？”

　　储通在小舱外披着大蓑衣，带着一顶青箬笠，顺便也站在外面替她挡住北边拂过的湖风。如是所听所见，也爽朗着陪她大笑不止。

　　俄而李春烛就喝得面红耳赤，她靥若春桃仰天望着夜空酣笑着沉沉睡去，冰薄的香唇如丁香花瓣似的甜蜜，弯弯绽妍。夜间是晴空万里，星汉灿烂，天上也有牵牛和织女星在遥遥相望，两星绸缪，在云水月河里浮槎来去也终难相逢；织女星的机杼下面就是北斗星辰，形状生得像杯盏一样，却也不能像人间的船上洒挹酒浆。然而璨璨蓝光时而却亲吻着李春烛熟睡时紧闭的大眼睛上，仿佛时在云梦泽上见到同伴一样，眼眸如波澹，星辰亦闪烁。

　　有诗《题龙阳县青草湖》云：

　　“西风吹老洞庭波，

　　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香香地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时水杏双眼懵懵地，浸润着点滴露珠。“大哥，原来天还没亮呢！我却感觉这一觉睡得真沉啊。”

　　“哈哈，这已经是第二天夜里，寅卯之交，过不了两个时辰天就要拂晓了。咱们已经渡过了八百里云梦泽，就等着上岸。”储通还是披着一件蓑衣，把转着船桨，迎着湖面秋风，欸乃声声相伴。

　　李春烛娇脸香腻，慵懒地依靠在乌篷边伸了一个懒腰，精神了一大截。走来替储通接过船桨，移步在船头也迎面吹拂着清凉的湖风，散发浮云，寸寸青丝慕华年。她不禁心旷神怡，再问道：“储大哥，你方才说什么呢？”

　　“咱们上了岸就是天亮了，现在还是寅卯交替。”

　　李春烛却对着朝霞掠影，兴奋地大声吟咏起诗经《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储通只道她年少疏狂，爱玩笑放荡，心尖却不知如何也生起一缕游丝在微微荡漾，袅袅似秋风，溶溶却又如春月。他知道这首诗下句就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储通低下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兀自吃着包袱里的一块干粮。却忍不住想抬头看看她，李春烛竟然忘记了撑桨，乌篷船随意地在云梦泽上泛行，她却抬头遥望着山水翠绿，果然在渌水碧波间有一只绿头鸭游弋在水中，红萍香蓼。天间则是一只鸿雁南飞，它要翱翔过这片湿地大沼回到衡阳边。

　　就在这时，歌声袅袅从远山边传来，是甜媚古奥的楚音，商羽流征，唱道的正是《楚辞·湘夫人》篇：“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千山落叶，属引凄异。储通和李春烛不约而同地眺望着歌声的源头，隐隐间是沅水上的一架兰舟瑶桨，一女扮作湘夫人在一展歌喉，如泣如诉。融情入景，两人隔水听见，心中也要默默感叹这歌声返璞归真，直追先秦南楚、屈原怀王那时候。

　　身边有一位白面郎君身穿薜荔宽服，手上持着一枝木末芙蓉应和着唱道《楚辞·湘君》篇：“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些身穿华服、佩戴香草，扮作湘夫人和湘君的正是溪娥和她手下的一群弟子，她带领着他们远远逃出岳阳城，北渡到沅水、云梦大泽里来寻欢作乐，纵情**，作云雨之欢。一来是要躲避当地衙门搜拿追查严密，少惹是生非与官府为敌；二来是最近城里到处是衡山派的人，自己又受了重伤，挫失锐气，反正利润丰厚的香茶都被朝廷里收缴了回去，自己硬碰硬也捞不着一点好处，不如暂避其锋芒。

　　两人划着乌篷小舟，风平浪静地渡过云梦大泽，绕过岳阳城渐渐要登上长江口岸。李春烛像一只小狐狸一样活泼可爱，转盼秋水，愉悦道：“没想到我在船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久病难医的高烧竟然退了，这下子病体一下子全好了。仙人曾有言：‘秋风病欲苏’，看来此话不假。储大哥，你果真就是上天赐给我的福将！”

　　储通神秘兮兮地对着她笑道：“师父曾教我夜观星辰天象，昨夜我见长庚星仙气正旺，漫山遍野有飒飒西风凋碧树。小妹自与此间钟灵毓秀的山川湖水一样，俱为天地所生，谪居人间便造化为‘性灵’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