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梧桐树 三更雨
庐山酒家外,茶尖问格竹道:“先师剩留下来的五丸丹药,你还有余留么?”
格竹答道:“只用了两丸,歇运了半载才回省过来。”
茶尖点点头,慨然一声长叹。两人在烛灯下又饮了一壶茶,茶尖道:“若是那年秋我约先师出来采药便好了。”格竹摇摇头,独自转身走向门外。
过了好一会儿,茶尖才又道:“中宗皇帝为了借兵打败赵匡胤,遗命将南唐公主做媒许配给了如今的钱塘王。也是那年冬的事情了。”小道士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和公主见过面,“从此金陵雨花台春日草木森森,一晃十余年了。”
……
小道士醒来后又误了一年春,误了金陵的一度桃花。金陵城自古有民谣唱诵桃花,其中有一句作“当时不肯嫁东风,如今却被西风误。”小公主早已不在金陵,落花佳节却憔悴在临安了。
“明年春,便离开庐山,自取蜀地隐居罢。”
茶尖笑道:“武林早该有南宗了。”
……
且说八月中秋,这几日吴越钱唐王例行风俗,也乘时检阅武术操练。钱塘江边入海口,一连十里排兵布阵,威严有度。钱塘王亲自主持,亲王爷钱超则统领数千名将士健儿。是夜,圆月昼郎,潮汐涌起奔腾而来,近岸时狂奔呼啸,数千名弓箭手不怯立,领头一声令下,一阵箭雨向奔潮射去。说来也神奇,箭雨风息,力度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奔袭的潮涌,然而只见一阵过后,潮势消停了不少。待到其上岸边时,气势已不足为惧,只能拍打着脚边的礁石。这正是那吴越延续数千年的射潮箭法,此法至后来钱塘王钱缪时集于大成,独创心术,集外功力道与内术修为一身,齐心协力时能使巨潮退去。
同至岸边既有凑热闹的闲杂百姓,又有那各地官兵、武林高手。岸边一声称好,爆炸如雷,纷纷鼓起掌来。衡山派有见识多的绝顶高手见状,纳罕道:这等绝学内力猜不透,当真世间少有。
亲王爷钱超指挥罢,向四方左右抱拳行礼,随即大喝一声,率领这支军士退到一旁。此时月入中宵,潮势仍然一阵一阵涌来,钱塘王赵越大喊一声:“请诸弄潮儿们就位。”且说这弄潮儿一干更为艰难凶险,每人要跃入潮中击水而行,直待拔得大海中的头筹。第一杆彩筹距岸五里处,逆潮而行已是不易,第二杆却是离岸十里,其中漩涡浪卷,取行之难可想而知。因此,这一行弄潮儿队列也分成两列,第一列百余人由寻常官兵与百姓健儿志愿参与,头筹者重赏,第二列只有历来钱塘绝学者参与。
钱塘王点到第二列名字:“赵喆。”无人应声。“赵逍”仍是无人回应。点完三十人姓名,在场者仅有张玄素屈指几人。
钱塘王顿觉羞惭,尴尬回顾着这几人,看样子江湖庙堂里众人前来观赏、向来看重的第二杆弄潮难以进行。钱塘王回望亲王爷钱超,他不管不顾,只在一旁观看潮水涌现。而他身旁站着的两位,正是刚才点名不应的,其长子赵逍。
钱塘王恼羞成怒,遣人将他唤到跟前,问道:“寡人喊到你们,为什么不应?”他行过礼后,静默不言。
钱塘王怒道:“赵逍,回本王话!”赵逍再行了一礼,道:“回禀大王,我们历来姓钱,不姓赵。”
钱塘王愕然,不知所措。
此时亲王爷钱超走来,道:“钱塘绝学高手历代多是钱氏祖训中的子弟,今日念祖,大都没有前来。大王也好自为之吧。”
钱塘王又羞又气,道:“你这是要弃整个吴越故土不顾。”
钱塘王赵越强打精神,对众人稍致歉辞,道:“今日宗师子弟有恙难至,想是前时食物坏了身子,日后定要教训管教。”
又喊道:“我吴越健儿们准备。行!”潮水涌来,第一行列健儿仍然斗志昂扬,踏浪前行。众人及武林人士见绝学高手者未至,渐渐从人群中散去小半。钱塘王仍然例行仪式,尽心完备下列活动。
结束后,钱塘王即召来亲王爷质问道:“当日为何扫寡人的颜面?寡人在位政绩未曾不及先王。吴越百姓资业富足,与日而增。贤弟这是何苦呢?”
钱超施礼道:“我与王兄先时情同手足,王兄继位,小弟尽力辅佐,开疆扩土,抵御外敌,何曾有废?可王兄竟乘势将这千年吴越,百年基业拱手相送给那窃国的宋朝赵家。”又道:“王兄向来勤勉执政,贤良有功,奈何却执迷不化。”
钱塘王执着钱超的臂膀,痛楚道:“昔日南唐灭国之祸,金陵城遭屠。纵以吴越现在的实力也比不上当年南唐十之三四,如何能与当今的宋朝抗衡?为兄不得不以百姓社稷为重。”
钱超诉道:“难道王兄曾忘了十余年前的往事吗?”
“昔年赵匡胤这狗贼背叛南唐中宗皇帝,里应外合逼其自尽。中宗誓死不降,割地数千里富庶之城于我吴越。又亲嫁嫡亲公主于王兄,愿借我吴越之兵相助。
当年吴越举国联合南唐抗击五十万赵军。我率军领作先锋于赵匡胤大战百日,数次弹尽粮绝而未曾投降,吾长子蓼儿英勇,战死在金陵城外。吴越军声悲切,誓死与赵匡胤之徒为宿敌。大王可亲自问那当年参战的吴越子弟,今日可有欲偏安一隅,归降之心?
大王与南唐公主结为伉俪,情深意笃。可知王妃时常涌起故园故人之思,弹入哀筝柱,怨曲重招,昔日断魂在否?我一介武夫尚能知晓她的情谊……”
钱塘王道:“贤弟啊,今日既已是和平之音淡薄,当偃武修文,安息百姓土地。吴越之土,江南之城,富甲天下,也是振兴我钱塘基业。”
钱超恨恨道:“我誓死不降宋朝,作那窃国自居的赵匡胤的子民。”
……
“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叹云外山河,还老尽,清霞影。”
……
歌舞升平,开封府两岸十里繁华。黑衣姑娘才傍晚从一个客栈出来,她蒙上轻纱,却袭染了一头清秀的白发,穿过歌谣瓦肆,酒家红楼,来到皇宫旁的一个矮墙,巡夜的侍卫来了三四个马上持枪围住,叫道:“什么人,胆敢擅闯皇宫。”
姑娘头也不回,突然这四个侍卫纷纷晕倒,显然被人点了穴脉。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两个黑衣人,他们见了那白衣姑娘,跪地施礼道:“王后,子夜午时我们来此处接应你。千万小心,如有危险,定要放出火药弹,我们即可便到。”
黑衣女子点点头,其中一人背负起她,那坚直固实的皇宫围墙不在话下,展开轻功,极容易地跃入墙内,落地无声。
进了宫墙却见异常萧条,姑娘惨然一笑,这场景如何不熟悉,只见一些老梧桐树,听闻更漏子点点滴滴。这原来只是东京开封府的一处冷宫了,姑娘缓步轻移,悄悄走到一处雕栏内宫,屋里烛灯恍惚,已然夜深,仍有一个人在其中喝着薄酒,应是消愁未眠。姑娘心中一恸,强捧着心头,用手敲了敲门。
只听见里面道:“这么晚了,又有何事啊?进来吧。”姑娘进来,那人是一个男子,面色清瘦却掩盖不住昔日的雍容华贵,仍旧头发蓬松、头也不抬地濡墨写些什么。
公主动情道:“重光哥哥,是我。”那男子一惊,猛然抬头,姑娘掀开面纱,洁白如玉、目光清秀,娇好而冰洁的容颜。
男子深情道:“小妹,亲霞,竟然是你。你怎么能出现在此?”
那男的正是南唐后主李煜,姑娘便是公主李亲霞。李煜一口气吹灭蜡烛,又悄悄去掩上房门,低声柔情道:“小妹,你怎么进来到这宋朝的东京府皇宫内?”
李亲霞泪眼婆娑,喉咙哽咽道:“夫君钱塘王调遣的钱塘高手,悄声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两人在椅子上相对无声,紧紧拥抱在一起哭泣,李煜道:“哥哥无能,作了亡国之君。如今在宋朝的天下,亲族们危在旦夕,战战兢兢……”
李亲霞道:“离居十五年,今日始见六哥一个亲人。”离宫吊月,伤心无数,两人见窗外月光入户,月色如水,当年也曾摇曳过南唐石头城的女墙。
李煜叹道:“十五年来,我就居住在这东京府的内宫里再也没有出去过。音信既无,只是偶尔填词唱乐。”
李亲霞道:“去年在临安听见了六哥传来的一首词,心中伤切,挂念你的安危。”说罢,念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咳嗽不止,吐出了一摊血丝,用茶水嗽了一口水,呕出好多血出来。李亲霞心中不胜悲痛,悄悄拍着他清瘦的脊背。
李煜忽然欣喜道:“昔日在皇宫中,众多兄妹中唯有我们两个最是投机,只好乐曲。那时候四更时候,我还能听见你夜深在小庭深院弹奏着那落霞琴。”他转身掀起床被,拿出一堆手稿来,道:“这是亡国之后悄悄谱的曲子,今后能都交给你了。
”李亲霞借着月光床上,翻开一页,只见是一首《虞美人》,不禁轻轻诵读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只读到此时,李亲霞抬头望了望李煜日渐消瘦、无奈的脸庞,不禁难舍,痛哭在他怀里。李煜轻轻抚摸着她的柔发,叹道:“亡国之音哀以思。”
两人相对虽无言,却已是泪水千行。是夜静悄悄的,蟋蟀低鸣,外面时有号角吹寒。只待了一整子,突然有人敲起柱子来。
李眠琴才痴痴道:“皇兄,今夜我一去后,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李煜强大精神,笑着宽慰道:“六哥此时能见到小妹安在,心中足以。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李亲霞告辞道:“六哥多保重。”
门外即有一个蒙面人跪地背负起她,一眼闪过,就带她跳下城墙远远而去。三人越过城墙,骑着骏马远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