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余一曲山中清霞
年冬,赵匡胤又拥重兵直逼金陵城,当面致书李后主,揭露内政大臣侯冲逼宫中宗皇帝,借口举兵清君侧,要挟南唐要与北周的求和。兴百万之师,虎豹精锐,一朝卷甲而来,南唐禁军如草木,望之披靡。而金陵城内早有人里应外合,不出几日就攻破了南唐国都。
春秋迭代,国家危如累卵。南唐士家大族不满,纷纷修书、网罗旧事,讨伐赵匡胤狼子野心,斥他屡次背叛旧主,实则禽兽。赵匡胤大怒,率兵横扫长江内外,逐杀逃窜的南唐士族、大臣。公私涂炭,三公世卿亦窜身荒谷。将士纷纷为楚囚,枯骨埋于初春东风。来年春入城后,上至皇亲贵族,下至寻常百姓,时时遭到屠戮,难得幸免。生民百遗一,公卿如犬羊。
石头城的春天本就一向寒冷,这一来更显凄然,万绿水泠,少见旧沙鸥。
庐山上的那个小道士想起公主尚且居住在金陵皇宫,时局紧迫,只怕她生死难料。即从庐山赶往金陵,所过之处,城池小邑战火弥漫,遍地尸寒。
金陵城门外北周的守将一问是庐山来的人,立即一拥而前,二话不问地砍倒。小道士毫不搭理,疾速手刃数十人,翻越城墙跳了进去。
南唐皇宫一炬,雕梁倒垮,殃及池中鱼。小道士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愤恨,泪如泉涌。当夜就潜入内廷,取了赵匡胤一个儿子和两个嫔妃的首级,悬挂金陵城头。第二日,有人报知赵匡胤,他视之大惊,立即传令陆续从宫中撤离。
斜阳下,两人站在城头,默默望着烟熏火燎的古都金陵,城头上、皇宫里纷纷插满了白旗,既是为中宗皇帝的驾崩哀悼,也是一枝枝投降的令旗。百余年来的皇气黯然收束,如今的皇城里再不闻一声一响,实在太静了。
小道士忍痛画着一幅丹青图,愈画愈伤心,“看那老木沧波,乌云去远,实在难画啊。”
城头很冷,落日余晖铺照在白旗的一面,泛出古色古香的黄晕,望之就不胜悲慨。小道士深情道:“其实我每读书弹琴至情处,都会忆起你的模样。兴致与悲慨细品来,犹有一点韵味。忆起你的一点姿容、一点眉毛,甚至是一处影子,就能长久地怀念起生命中的神韵来。”
“道尚可求,你却可遇而不可求。”
月满城楼,小道士愈画愈悲,终不愿提起笔来,就困到在地上,沉沉睡去,已然不能顾。
年秋,北宗派连同少林派等中原武林率众南下会晤庐山,遣人问:“弘景上人安在否?”
庐山弟子依然答道:“师父只是说去清修去了。”
北宗派副掌门怀麓嗟叹道:“就是今日也不肯出来?未免太拘谨罢。”
庐山派大弟子松凉苦笑道:“我们又岂知师父他老人家云生何处?”
次日,北派少林与庐山派弟子拳棒武器相斗,庐山果然从《兵器谱注》里挑出新异,出奇制胜,少林此悉认输。到宗派里统武功时,少林派强胜屡出,北宗派更是内外功修为兼备,其中的入门弟子皆欲借此交手一战成名。而相较于庐山派,却无一后起之秀,其中弟子不禁有望洋兴叹,井中之蛙之感慨。
几日战后,庐山派确乎败局已定。少林派中人讥讽弘景上人专好奇巧之器,内功武术徒有虚名。原来是庐山派传遍武林出来的《古今兵器谱》一时压盖了少林十八般武艺的五百年风头,少林派早就愤愤不平,这时正好趁机羞辱、讥讽一番。
下旬掌门之战,庐山派的掌门松凉实际曾已经是北宗派和少林派等的败军之将,情知再去无益。小道士对掌门道:“我尚且学得师父一二本事,想替庐山派迎接。”
掌门松凉正好就依他意思,修书一封至北派武林中,如他所说的写道:蔽派有师承弘景上人之源流者,修为精深,却生性聋哑,愿与诸贵派切磋。
北派武林中有好事者挑弄,互相讥笑道:“纵使当时闻名的弘景上人亲至,我等也看看是否是浪得虚名。”
那天到了,北宗、少林为首,以及武林中,节度使府内好事者多有受怂恿前来观战挑斗。庐山派接引众人至山峰绝顶,一路白云缭绕,时有孤鹤长鸣,松针滑落,路程遥遥,但众人行进时却心旷神怡,期初尚有开口讥讽,散人有好争鹜利之心,渐渐平息。
只是少林派诸人料今日之争就可见分出门派的根底,北宗、少林都是五百年基业的大门户,长老诸人踌躇满志,自然得意,禁不住提醒道:“较量门派之精深内功之事,可是武家门派的根本大业,贵派自有高人罢?”
庐山派掌门松凉道:“自然不同于一般器学武艺,可惜我等愚笨,未能师承师父的绝学。”
北宗派副掌门怀麓道:“既然贵派只有一弟子可能修为,我们也只各遣一人罢。”言外之意显然是自己麾下学成者众多,单单是大宗师亲传的十二弟子皆在武林中享誉已久,庐山派也只好忍气吞声地受了这气。
众人渐行至山崖顶,远远听闻一曲清疏格高的琴音,杳杳从白云岭上传来,人群中或有一两人生长在庐山、金陵的乐府间的懂得琴乐者认得,和乐低吟道:“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
众人抵达后,琴音便停歇了,遥遥望见白云岭上有一个小亭子,亭外一曲屏风时常随风摇动。素屏洁白而俭素,不纹不饰、不丹不青,寂寞清风明月、只与清云荡漾在岭头。
松凉走出来指明规矩:“凡踏上此阶梯者,比武就算开始,不必抵达亭子里。”他说完,手指着一道阶梯通向白云亭,其实也寻常不过。
少林派上座部大师惠光率先一步,此人常代表少林派行使武林之间,人群中无人不识,一身横练的肌肉堆扎,裹着宽大的袈裟,威风堂堂。只待要出来替助少林派成名,众人心下暗暗称赞道:“好生了得。”
只听闻他行了两步,刚刚踏上云间栈道,便一曲琴音传来,惠光一惊,踉跄数步,连忙运一口气让自己平稳下来。琴音不断,渐嘈杂而不成章法,实际内有一番入迷的琴韵酝酿在其中。
惠光不敢轻心,气沉丹田,方才始能缓步前行。这琴音对惠光来说正如一个局,陷溺在其中便捉摸不透,若是跟着变调行路,则自己不过一个音符,一芥子,虽然能够前行,但似乎运不起内力来,极柔软;若是顽强抵抗,怕一路走到亭子里时,早已精疲力竭,再无力抵抗对手以逸待劳。惠光犹豫不决,忽然间琴音止歇,他始觉年迈,头脚晕眩,竟然就认输道:“我年迈了,光阴如梭。”这一句话说出,惠光醒悟来往回退去。
众人见了无不吃惊,原来他们没现在局中,所谓旁观者清,却只是在一旁观看而已。唯有各派绝顶的高手才看出琴音其中有内功修为深不可测。
琴韵镇魂,倒不是以自身修为的内力去和对手阴阳相抗,而高出一层,以自己的内功让对方意识到其内力有不可调和冲突处,力竭无门而败。
按照武林规矩,宗派大师相较后只会有时间休整。庐山派东道主引众人用过午膳,少林北宗都无人以慧光为耻,只在其门内悉心探讨,两派内功修为醇厚,通达天下各宗,却少曾听闻过这一功力的路数。
各派上乘者探讨试探后不曾有门,其中南来凑热闹的岭南派中有人笑倒,道:“尝言弘景上人的造诣可学者仅十之一二,尚有八九分不可学,此言不假。”
北宗派副掌门怀麓不平道:“就依你所见,阁下又有什么绝学武功呢?”
那人反而讥笑道:“庐山派藏书武籍向来大白于天下,只有天下学不至者。哪像贵大门派,绝学不肯轻易示人耳。”这一句话着实厉害,说的众人不能不以之尴尬,却又只能承认。
北宗派有一读书多的弟子见解道:“副掌门,这一武功内力确实在弘景上人的书中有记载。”诸人闻言,皆凑过来,那弟子翻阅庐山派的经典藏书《古今兵器谱注》卷三六,只见上面记载道:
“遗亡兵器。札:弘景自度此类绝世武术与兵器,先时尚存,仅仅从诸子集中猜略出来,原貌不详。
古琴音。阙。”
又翻阅到下页,也只有数行:
“《论语·侍坐篇》:咏而归。
《列子》: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
义疏:得意而忘言,得鱼而忘筌。”
众人见状,也只得苦笑讶然,原来弘景上人的《古今兵器谱注》虽然天下闻名,后卷亡佚的记载世人多以为无传,且语言简略常见,无人在意,万料不到之中竟然也敷衍出来一套绝学再传。
直是与古人心意相通耶?
北宗派怀麓叹服道:“先师从《庄子·逍遥游》篇载“列子御风而行”一段所谓饰以小说,敷衍的一套绝世的御风剑法出来,唯有小师弟懂得其中的精义而练就。看来大宗师间心意相通也。”
北宗派大弟子王夕堂制止道:“罢了,午后我去会一会便见分晓。”
夕阳下,庐山秋高气爽,落叶萧瑟,又是白云与野鹤争高,逸兴遄飞。琴音亦如流水洗尽来客俗心,如听万壑霜松。
王夕堂展开轻功,且行且听,一曲即将罢了,他屏息凝神,稳稳地沉淀起一股温绵的内力,就待曲罢后跃到白云亭中。
北宗派轻功一向高妙无敌,这数十部台阶寻常岂在话下。琴音终了,余音袅袅,实在沁人心脾。来战者神将不存,形体又何焉?
王夕堂拜服,行礼道:“晚辈无礼冲撞,有扰弘景上人清修。”说罢,转身缓步离去。
原来王夕堂要趁那琴音停歇的那刻,展开轻功,跃到亭中,始终在调停内功而未发出,故让对手不知晓其中的分量。哪知琴音缓缓停歇,自己胸中的那股内功也逐渐柔软平和地消散而去,一切自然来去,本无功夫修为所说。
这便是道家正宗的天人境界“道法自然”,道家武功第一重境界是“人法地”,此境界中万物为我所用,互不相争,知己知彼,武功内外修为运用自如;第二境是“地法天”,此境界武功极为精妙,往往看似与对手纠缠的难解难分,其实是处处诱对手入局,一个破绽可让敌人出乎意料,束手就擒,所谓“妙在丝毫之间”。第三境“道法自然”,学武之人多只听闻这个名号,但未能切身体验,其实言语也说不出耳,只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不可凑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得言,得象就要立即忘去,以待窥其妙悟。
王夕堂本来是当世武林第一北宗派的大弟子,武功修为远超师门诸兄妹,北宗派大宗师在时往往和他较量功夫,再由他去指点那其余弟子,他独跨入“地法天”的境界,博采众长化为己用,为人谦逊平正。江湖各门派众多高手见他也认输退回,无不吃惊叹服,嗟叹不已。
庐山派弟子在人群中长舒一口气,松凉坦然道:“其实我等也窥不见其中奥妙……”
王夕堂摇摇头,环顾众人道:“原来北宗派之‘天人境’与弘景上人的‘八九分不可学’其实是讲同一道。”
北宗、少林的门派代表走到阶梯下作揖行礼道:“晚辈愚昧,有扰弘景上人清修。”说罢,各回门派之中寻路下山离去,山路清爽,悠悠然而凉快。
这时,亭子里远远又奏起了清商之音,手法自然高妙,有那么一二雅志之士识曲,道出了词调,谱录了下来。人群中突然听见一个少女清音诵道:“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吟罢,这少女涕泗横流,清冷的面颊沾水更如桃花含露。
她再也躲藏不住,拔腿就奔向那飘渺的山中白云亭中,一路磕磕碰碰,泪水滴落。少女边跑边大声喊道:“小道士,小道士。我便知道是你,你果真还在等我……”
小公主卷起那一曲屏山,望见了小道士已然精疲力竭,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只有微微弱弱的一点气息。格竹年少,已是用尽全身气血才激弹起这一曲琴。公主放声大哭,汪汪地滚下眼泪,她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脯,也轻吻着他那冰冷的脸颊、嘴唇……
临别前,小道士让她再不必回到庐山,因为她回来也寻不到什么了。庐山也和金陵城一样,深陷于乱世的囹圄之中,处处都是争权夺势之人的阴谋诡计。
“山中何所有,岭上唯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送君。”
山中白云亭外,确实也只有白云悠悠,野鹤声闻于天,栖饮着如月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