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满地月明仙鹤语
庐山之上,这年春,春山融冶如笑,烟岚云霞来去悠悠,好风随意而至、好雨应实而来,山峰狭路少有行人,不过两两三三的青衣学子读书砍柴、画图弹琴而已。远不如五岳奇秀、终南山之阴阳变化、黄山之山石高松奇异,唯有寒波澹澹,起承变化,白鸟悠悠而下。登高望山峰之气象,云气雾霭不似终南山上翻云覆雨,烟波浩渺,若天阴景沉,则翻滚如波涛汹涌,真神龙栖居期间,以山石为爪牙、青霭作鳞甲,见首不见尾。
庐山上只一字可形容,“云气之态度活矣”,正所谓:“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山中溪谷断断续续,青鱼肥美,水流湍急时而可见其竞相跃出水面。水之津筏小桥,只足行人来往,水之渔艇钓竿,以足渔钓怡怡。
山之东南隅地低下,水潦之所归,漱濯清涟,可见露泉汩汩。瀑布千丈,飞落于云霞之表,喷雪鸣雷,唐代有诗人徐凝作《庐山瀑布》一绝,摹画最妙,谓:“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瀑布远处有酒家一店,隐隐间只能看见酒旗斜飞。临近方见酒店名作“林泉高致”,取以山茶泉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着实风雅。酒店外植有桃花树株,雾气中能开放已是稀罕,难得一见,尚且还桃之夭夭,芬芳招蝶。
店门外,郭茶尖披着桃花春衣,鹿胎头巾白布裘,疾步行来,谷壑里长啸一声,山呜谷应。仰天呐喊道:“歇住,歇住!尔家仙客饮否?”撮口呼声,动唇有曲,活脱好似小调《如梦令》。
天空白云中,一只孤鹤掠着山崖东行而过,闻声似乎惊起回头,返身盘旋在郭茶尖的头顶之上,伸长颧骨脖子,长鸣数声,若野叟干咳。仙鹤雪衣楚楚,天姿洁白,在空中洒落片片霜羽。接着冲天振翅,翱翔在青冥之上。
郭茶尖回到屋里,坐在琐窗青户下的喝着茶叶的李故哈哈大笑,嘲道:“莫非白鹤是君新婚燕尔之妻?”
郭茶尖摇摇头道:“这只鹤高颧骨、霜羽冰洁,原是栖居在终南山太乙峰。二十年前我游览终南山太乙峰时曾初与它相识,此鹤虽然孤影缥缈,却有一期颐老叟作主人。仙鹤口味刁钻,非云雾之茶不食、非澧水鲜鱼不食,常常不远千里,腾云驾雾飞来庐山东南隅的‘含鄱口’衔这里的云雾茶,挑此处的青鱼。”
李故品着这酒店里的“云雾茶”,感叹道:“这茶极是稀有珍贵,若问来历《庐山志》载:‘初由鸟雀衔种而来,传播于岩隙石罅…’。曾是山中佳士所独有,汲取天地灵气。如今却被朝廷里列为贡茶,岂不可惜?”
郭茶尖冷笑道:“茶农历年进贡之物,乃园中茶,非山中茶也。中唐白乐天诗中即有:‘药圃茶园为产业’。”转身取出茶笼,取出一小把青翠多毫、叶嫩匀齐的茶叶出来,道:“你与我今日所饮,同皇宫中的茶叶,或是京城茶苑里的名贵品如何?
正宗庐山云雾茶又叫山中白云茶,又唤作‘云腴’,漫山间白云悠悠,正是山中浮云,煎底流水,只有这云雾蒸蔚中,方有胜韵。毛尖霏霏如白雪籽,方成熟矣。”
又道:“陆羽《茶经》载:‘雾芽吸尽香龙脂’,香龙脂何谓也?乃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此乃会饮茶之人真知灼见,其余凡夫俗子,上至当朝皇亲国戚、下至万千茶商,皆不值得交谈。”
说罢,郭茶尖悠然起身,捋着白须,悠游得意。他将剩余的茶叶藏好,不再煎煮。李故远道而来,多年老友未相见,上回他来时没有请他畅饮过,这回也只烧了一壶,真个儿小气吝啬。
这茶楼不知各位看官是否还记得?就是当年陶格竹饮茶著书处。室内幂窗用纸,竹帘布帏。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堂东即是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一条白练,夜间则闻环佩铃铛声;堂西倚望山崖右趾,翠竹架空,引崖上泉,水脉分悬,自屋檐下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
春日,有锦绣谷花,又有飞泉、植茗,就以荃香炉火小烹,俯仰朝夕,可以销永日。
山林小道中,一个姑娘侧身骑在青驴上缓缓爬来,霞帔云发、山枕隐晴妆。眉若远山凝翠黛,眼如秋水鬓如云。她吹着一支流岚箫,清幽中一点婉转,好似一泓冰泉流淌在月深人静的花林中。
毛驴背上,插着一枝新摘的桃木,枝上桃花殷红。正万壑树参天,山谷中晚籁想起,数座山峰却似老友初见,彼此相视无语,伫立在橘黄色的斜阳之下。雨过空林,春山淡烟,夕阳犹照长短亭。
几位藤巾绿道袍的庐山派弟子恰逢行经这条小路,山路崎岖狭窄,仅供一两人走过。他们见这姑娘在山风中闭上双眼,便让路在一旁。
为首的一个弟子截住毛驴,责问道:“师妹,今日青岚堂的早课你为何没有过去?”
“师兄你忘了。每年春天山上的桃花开放时我便要下山踏青一回,十年之间年年如此,却也不算什么特例了?”
“噢?庐山中桃花开时,世间百花已然凋零。你这时跑下山去还有何春光呢?”
姑娘神秘笑道:“正是如此,才知一年光景惋惜。据说从前长师兄年幼时,居然还不知白乐天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每年记得山中桃花盛开时便连忙去撑船过江去金陵城找桃花,哪知一路上都绿叶成荫呢?回来便哭的泣不成声。哈哈,可真有趣。”
她想起这事,双眸也如湖水般清澈深沉,喃喃自语:“到底是他那时候天真傻气,还是天涯纵然处处芳草,终不如一年一度的春呢?如今,每年也等到山中桃花开时下山,即使世间春已归去,可我心中惦记的不过还是这山中桃花……”
她归来回到酒楼上,郭茶尖和李燕子仍然聊得津津有味,不知疲倦。江南临安钱补华的祸乱、北境大散关歇战时钱子都劫营,北宗派北冥去参军立功,东海、黄海的钱塘水师和江淮水师的水战,无话不谈,李故即使谈到军政国家之事时也一点将军的架子都摆不上,常常还要问一句“你以为接下来如何?”询问郭茶尖的意见,细细与他探讨。不仅这些,就连谈论到当年赵匡胤与弘景上人在南唐共事、同朝为官的私事,这种话大宋天下人人忌讳,说来便是杀头灭族的风险,郭茶尖高谈阔论,无话不说,仿佛不知避讳一般。说完两人相视着哈哈大笑,彼此心中倒钦佩太祖皇帝真乃一代枭雄,天下合归英雄所有。还讲到北宗派昔年的一代大宗师和弘景上人的知己相逢,两人的惺惺相惜,至于最重要的松林竹宅中相会交手。郭茶尖谈到此遗憾道:“此事乃千古武林中胜事,乾坤之内,武学内功莫不如此两宗师。然而知晓详情的唯昔年弘景上人先师座下的小道士,我留他不住。曾想套他细细说出此事,或许也能借着窗牖窥得一二,毕竟然而总是徒劳。”
李燕子皱着眉头抿了一口百草酒,酒水滴入胸肠里方才舒展开双眉,仿佛是喝了中药苦李根那样苦涩入喉,慨然太息道:“所谓北宗武功,显处视月;南宗武功,牖中窥日耳。”
郭茶尖接着道:“那年春,我劝勉到格竹参与南宗在巫山巫峡论武夺宗,你想必也去了。我为了避嫌,便和自己的女儿烟岚送他到长江边就撤了回去。听说你和你的春烛都去了,结果武功最精妙处固然不得领会。格竹倒和远道而来的北宗派北冥公子去千里之外的虎跳峡比武去了。可惜,可惜哪!”
李燕子忍不住又皱眉喝了一口百草酒,本是英明神武的柱国大将军,然而面色从来未见他像此这般时如此沮丧过,此事终也只能引以为终身憾事而已。
傍晚,那个骑着青驴的姑娘却晃悠着双腿,惬意地坐在山崖间的一棵歪脖子老松上。两条腿修长窈窕,月霞分辉在她光砑的杏花裙上。青鱼本是潜游在谷底深渊里,一片月色弥弥,仿佛晚间的凉风在吹拂着浪底,波光粼粼。时而咕咚一声,黑暗中水泡闪烁,这可能是鱼儿跃出。
姑娘无事时总爱闭上双眼,正如她心底里的情事一样,喜欢恒久地私藏下来。若是像草原上骑着绵羊、吹着短笛的少女,或是像江南水乡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的采莲女。她们心里的相思之苦,望着天空的月亮、望着陌上杨柳,似乎就能安慰些许,好像总是再问:“情缘你在哪啊?”但这样她终归不喜欢,或许她知道或者说她以为自己埋藏在心里的那个人也不喜欢。其实她偏偏就学不会。
她的唇吻边吹着那支“流岚箫”已经好一会儿了,内功悠扬、气力平和,泠泠如山泉泻露,萧萧如鸣佩环,呜呜又如思妇怨诉。松叶清凉,桂子飘香,山月仿佛也任由她拨弄,月光下有疏篁竹影,也有万顷琉璃。
白鹤忽然亮翅山涧,仰天长鸣一声,若野老轻咳,冥冥森森。原来,仰望头顶的苍穹之上已是碧天如水,冷云停驻于清晖紫霞之界。
正是:“满地月明仙鹤语,碧天如水一枝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