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管清寒与攀摘
赵毓儿见他此时居然痴呆,简直像个傻子一般,哂笑他道:“那前辈如此说来你还真信了不成?如此荒诞无稽之谈,岂不如你幼时被大人们随口编一些故事哄你。”
庄齐还想她接着说下去,赵毓儿却不愿多言,悻悻道:“你怎么也傻傻的天真起来了?我只是一知半解,其中玄之又玄,而前人却早逝,也询问不得。不过我答应,等你归来之日我就都告诉你?”
若是庄齐少年时,他极喜钻研,唯道集虚,定要不眠不休地追查到底。如今赵毓儿不愿意,他只好埋藏在心底,不愿勉强她。赵毓儿走到京城大街边买了两包蜜糖醇棕,剥皮甜甜地吃起来。庄齐跟在她后面,京城里处处都是吃喝玩乐的好地方,不知她要去往哪里?
赵毓儿忽然转身道:“对了,我问你,你可知杨姑娘是谁呢?”
“哪里来的杨姑娘?”
“我来军营寻你时,那两个军营误把我当成是曾经来看望过你的杨姑娘。才对我恭恭敬敬的。”
庄齐才明白原来又是那一肥一瘦的两个小校尉在值班,把赵毓儿误认作是杨影怜。情道:“她就是我的六师姊。北宗派大宗师收了八个亲传弟子,她排行第六,我是破例收留的第九个小师弟,也在其中。我曾在终南山里习武时与她最相友好……”
“看来我们的北冥公子不仅在京城中‘赢得青楼薄幸名’,原来也有个好师姊在一直照料你哈哈。我总是在羡慕你艳福不浅。”赵毓儿大方笑道,逗笑他道:“我也常听闻说北冥公子深情摘花,如何甜言蜜语中‘花满心时亦满楼’,怎么在我面前这般坦诚相待,一点动听的话也不见你说。究竟是我整日都是缟素淡妆的,不及其他女子楚楚动情呢?还是当真把我看作自己的患难朋友呢?”
“远古。那时候的大地上,只生长一种香草名曰君子,有的人入史,有的凋零;那时候还没有关公与秦琼,亦有忠义与然诺的侠客,事了拂衣去,往往没有姓名。这正如你我初见那刻。”
“嗯?你还学着那长辈瞎编一些不正经的小说来逗我。原来你果然伶牙俐齿的很啊哈哈。你说过的,以后可莫要相负。”
庄齐陪伴着赵毓儿闲逛在京城的街道边,花市灯如昼,四处买卖集子纷纷攘攘,他们随意吃些雪花果脯、翠玉豆糕、玉兰片,喝一碗长生粥。赵毓儿总是好奇着,跑在前头,时常看见货摊或者勾栏里的把戏,两眼发亮,像只懵懂的小花猫一样钻来钻去。不时还叫道:“真有趣。我在钱塘边没见过的。”庄齐则在身后紧紧跟着她的脚步,望着她四处闲游,显然是在皇宫深院里憋屈久了,她常常直逛到灯火阑珊,游人渐稀才出现,旁边人群聚集,吵吵闹闹的。
庄齐陪着赵毓儿到处跑路,转了几处街道、河桥小镇,竟然车回路转,来到那条五剧头的巷陌里。绛云楼上到歌舞娼妓们清歌宛转口氤氲,玉带小帘钩一拉开,就闻见胭脂水粉浓香扑鼻。庄齐急忙想上前扯回赵毓儿,将她带回别处。却不料她却在绛云楼正大门口停住,抬头望着这座灯火通明、来往情侣客人不觉的楼阙。
庄齐嗫喏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门前迎客的老鸨早认出他来,对楼上的玩耍或是闲居的妓女们大声喊道:“姑娘们,你们日日期盼的北冥公子来啦。”红楼上欢呼雀跃,几个颜色秀丽、绰约多姿的姑娘兴奋地簇拥上前,“北冥公子想起我来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或是直接拽住他的衣袖,小鸟依人般叮咛着:“北冥公子难得有空来陪陪人家嘛,直接来绣房里说话吧……”绛云楼里的姑娘们许久没有见过他,这番见他很是惊喜以为,酸甜情话说个不停。庄齐好生尴尬。
赵毓儿在一旁见到这般境况简直忍俊不禁,捧腹怀中,大笑不止,实在停不下来。饶是她身披缟素、淡淡的衫儿,与娼妓们舞衣熏香,腰配翠铃铛格格不入,却巧笑娥眉,顾盼多姿。
庄齐急忙找个机会抽身对老鸨道:“老妈妈,今日我陪着一个贵小姐出来,是她偏要往这边走来红楼的。且饶过我这一回吧。”
老鸨看他客客气气地对自己说话,自己颇有世情经历、解人之危,才唤走娼妓们,笑道:“既然公子已经有姑娘陪着了,女儿们也不要给别人添乱。我替你收拾一间客房,只来喝喝茶如何?”
赵毓儿朝庄齐使眼色,只见她黛眉巧画、风姿典雅。庄齐不解其意,从不见这清冷俊雅的大侠,脸上半边红晕、半边苍白,忽冷忽热好似一个蘸糖的葫芦般。他问道:“郡主小姐,这又是何意?你大家闺秀何必来这些风尘之地呢?”
赵毓儿笑得合不拢嘴,素妆巧笑犹如春梅绽雪,忙道:“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想如上次那般同你去宫阙楼台顶上,可惜今日出了皇宫再回不去。我远远望见这处的楼阁连甍高高在上,桂瓦琉璃,所以才来到这里。可不料到你是熟客,哈哈。”
她依偎在庄齐的臂膀下,拉住他的一条胳膊弯下腰来,笑得直不起娇瘦的身子:“你且听我说完。今晚皇宫里皇帝例行家宴,公主、嫔妃们送过请帖的都要过去。自然也送到了我的梧桐院落这里来,我倒没兴趣去陪什么皇上皇后的。于是随便说个探亲访友才告假出来,于是今夜咱们可再回不到宫里边去。正好碰见这座绮丽笙歌、琉璃翠瓦的绛霄楼,你带我飞上去吧?”
庄齐在她跟前似乎总也瞧不透她的心思,便是这么简单纯洁的想法也摸不着。此时只好迎合她心意去让老鸨整理了一间高楼客房,居然随她一同登上红楼。绛云楼里不过水粉胭脂浓浓,挥洒着让人喘不过气来。桂叶蛾翅点画秀眉弯弯、迎蝶粉敷面,螺子黛掩去美人痣,或作落梅妆、或化飞霞容。
临夜,皓月当空,他们走到楼台边,赵毓儿紧紧抱住庄齐的肩膀。庄齐展开内功轻盈一跃就上了屋顶。高楼上已经飘满了萧萧黄叶,正是秋光烛地,好风无限。赵毓儿独自一人倚着栏杆,站在翠瓦上看那露叶翻风惊雀,暗落到青林红子间。
绛霄楼屋瓦的下面嫖客与娼妓们游冶狎兴、调戏取乐,门前屋后宝马雕车络绎不绝。他们两人的茶房也贴画着门帘双燕,比翼连枝的青鸟,小帘钩上挂起一张罗幕,缤纷丝线绣刻道是一首古诗,唐初四杰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赵毓儿初次来到这样的风尘人家,好生惊奇,也忍不住掩面叹息。北陌夜夜骑似云,嫖客酒醉吻过姑娘匆匆离开了,留着莺莺燕燕独自而归。或是因为侍候不周,客人恼怒着拂袖而去,小姑娘们则要被责骂罚跪,挨打鞭子。
笙歌琴瑟之音不绝如缕,赵毓儿听闻绛霄楼中忽然喧闹起来,有好色嫖客大声喊道:“花魁姑娘出来了。”嫖客与街上的年轻公子们就会一时离座起身,或有丢掉怀里抱着的女孩儿,争先恐后的来大厅里观览。赵毓儿心中好奇,也想凑近去看些下面众人的名堂,瞧瞧花魁娘子究竟多么漂亮。然而居高自远,众人围成一团,只能听见一个被人们肉麻地唤作桃叶娘的女孩儿弹着琵琶,女孩儿清音婉转语氤氲,唱道是一曲《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高楼背后却是几座老旧的房子,有的娼妓们年老色衰、红颜褪去,慢慢遭人遗弃后便自觉搬到此处不言不语,寒窗冷烛底下,听几片、井桐飞坠。
月色皎洁,鸦雀栖息在树梢上惊动不定,更漏子滴了两声后已是北斗阑干,北方的星辰如同辘轳牵丝金井。夜间秋霜冷清,独自吹拂着赵毓儿蝉翼鬓影。
“你可算回来了。我倒以为你嫌我白日里让你难堪,故意要把我一个人丢在阁楼上下不去呢。”赵毓儿扭着纤腰望着刚刚上来的庄齐噗嗤一笑。原来庄齐有一阵子悄悄下楼了,没有向她道别。
庄齐拎着两瓶百草美酒,笑道:“上回郡主埋怨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却无美酒相伴,实在遗憾。这回我岂敢再怠慢了大小姐的兴头,不如咱们相对饮两杯吧。”
赵毓儿揽件月白色的长衫,喜道:“这时高楼上秋意阑珊,我心里正胆怯夜间的凉气。我要多谢你特意下去带来的百草酒。我总觉得你其实悉心老实、温暖体贴的很呢,哪像旁人所说的什么薄幸的浪荡公子,无情的北冥大侠啊哈哈。”
庄齐取出两盏精致搭配的古藤杯,盛着碧玉微微的百草美酒,芳香之气沁人心脾。绿蚁浮春,雪麦浇花杯中灭,顿觉夜寒无。两人遥遥对着明月,把盏言欢,香痕沾染她月白的鲛绡绫罗衫子。
“可惜啊,值此良宵,却难再逢。最是人间留不住呀。你出征回来后再要喝我请的酒,下回一定饮吴越江南的佳酿。”
庄齐笑道:“江南美酒众多,细细数来有明州之‘金波’,杭州之‘竹叶青’,苏州之‘白云泉’,湖州之‘霅溪’,秀州之‘月波’等,皆是如藕心莲子冰初浸,嚼得寒香沁齿牙。这么多一半下来我也就酣醉淋漓,再喝下去岂不肝胆皆作了冰雪。”
赵毓儿说话间却又斟了一杯绿酒,这次只轻轻点触过自己的微抿的嘴唇边,朱唇一点桃花殷。幽幽地打断话头道:“大侠,我实在喝不下啦。你替我饮了刚刚倾倒的这杯吧。”
庄齐笑着替她一干而尽,月亮与北斗星辰倒影在杯中,一口似乎就吸尽了万象天工。
“那下回就喝越州的状元红、女儿红酒,古绍兴的纯酿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