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还是猝然。
人生大大小小、各种各式的猝然。
有人猝然而亡,有人猝不及防失败。
请君入瓮,也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猝然。
草庐石板地上的陷阱,对于冷月栖而言,当然亦是一种猝然。
冷不丁的猝然。
这是一个数尺宽的深坑,离地也足有数丈。
冷月栖的那一剑,本已封住了假雪未残的每一处可能退却闪避的方向。
这是天衣无缝的一剑。
即使真的名剑客雪未残在跟前,也未必就有毫发无损的把握。
然而世事弄人。
偏偏就给冷月栖开了玩笑,一个天大而且足以致命的玩笑。
他本以为今天便可了结一切。
不是他了结对方,就是对方了结他。
但不管怎样,冷月栖久已分不清几多朝夕的痛苦、煎熬,都已能在这刹那减轻。
前所未有的减轻。
所以他这一剑已竭尽所能,绝无后退之路。
一剑既出,非死即亡。
无论是谁……
然而,上天却让他见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个完全不识的第三者。
正因为这第三者的出现,使冷月栖惊愕之余,希望变成了失意。
亦因此失去了应有的冷静沉着。
所以,他中了埋伏,落入了陷阱。
假雪未残的笑容,在他此刻眼中看去,已无疑为绝大的讪笑。
冷月栖岂能忍耐得了?
他猛一吸气,断喝一声,长剑在坑边借力一点。
他的人已纵身飞起。
谁知就在此时,冷月栖只觉双脚一紧。
他两只脚踝竟已被一双铁铸般的大手死命握住。
这绝对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的。
这又是一次猝不及防。
这双手的力道绝不小,一下就如拨河似的把冷月栖拖入了坑底。
冷月栖再次遇袭,错愕的心情却已很快重回冷静。
他的脚虽无法使劲,可他的掌中仍有剑。
只要他手里还有剑,再难以幸免的危险也有冲破的可能。
剑光一闪,只一闪。
一声比被宰杀的猪叫还惨上十倍的凄厉呼喊,已在脚底炸裂般响起。
冷月栖已觉足下一松,那双紧抓的手已霍然不见。
可这骤然坠落之势已很难收住,他的人又随之滑落了好几尺。
好在他眼急手快,剑光一起间,再次没入了坑边的土壁之中。
他的一条腿已伸开撑住了对面坑壁。
他整个人就仿佛一块凹凸不平的铁石般,卡在了深坑半空。
冷月栖当然绝不能如此在此干耗。
所以,剑锋再拨间,他已再度跃起。
然而,正在此时,他已听见了一声铿锵交错之音。
冷月栖抬头仰望,内心不由一阵抽搐。
他久已静若止水的眸子里,居然射出了一股急切而慌张的目光。
坑口处竟已被数层大拇指粗细的铁栅栏,像云霞半掩日月一样,牢牢覆盖住。
可仍有缕缕光芒从缝隙中透入,照在他的瞳孔里。
然而,这种光亮也很快从冷月栖的视野中迅速消失。
非但迅速,且消失得很彻底。
犹如一个本双目雪亮之人,却感到了光明已在眼中缓缓逝去。
这种痛苦比起一剑刺破心脏,还要更折磨人得多。
从缝隙中瞅上去,一团如铁石般的东西,已将整个坑口完全盖住,盖得严丝合缝、丝丝入扣,绝不容半寸间隙。
冷月栖已不容多想,他的人已飞起。
俨如一头被困的猛虎般拚命跃起,向坑口撞去。
他虽势若疯虎,却毕竟并非禽兽。
他自然不会真用头去撞击铁网。
他手上有剑。
剑光闪烁,也仿佛已交织成一片光网。
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冷月栖运剑如风,已不晓得刺出了几多剑。
这密如星斗的寒光,足已能在极短的时间把一头千斤以上的牛刺成窟窿,削为渣屑。
可头上的东西却不知为什么质料所造,竟固若金汤,只不过是剑锋过处时,擦出了些许火花而已。
见到此等场景,冷月栖瞳孔中那种罕有的眼神已然更深更重。
深得一眼望不到底,重得好像连眼皮也已无法抬起。
这种目光在他眼中见到,简直已可说是天方夜谭。
纵使别的刀剑也如他的剑般,洞穿了他自己的咽喉,他也绝不会有此时此刻这种眼神。
这种眼神,已几乎接近死亡。
可却并非冷月栖自己的死亡,乃是他已看不到仇人倒在自己脚下,看不见仇人的死亡。
冷月栖当然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
他的手更有力,刺出的每一剑也更快更狠。
然而,结果总是徒劳的。
一个人的耐力纵再绵长无尽,也必有身心掏空的一刻。
更何况冷月栖非但手上要使力,双脚也要像壁虎般死死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这种姿势很不易运劲,也更难持久。
冷月栖的剑虽在某种程度上已接近神一般的存在。
可他的人始终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再势如破竹,亦必有连手也已抬不起的时候。
冷月栖,似已到了这个时候。
在道观之际,是乌云出手击碎茶杯,才救了他一命。
对方也许只出于不欠人情,也许不屑见他死得这么容易,这么无趣。
也许因为要亲眼看到他死在自己仇人剑下。
更大的一种可能,就是乌云要设法亲手置他于死地。
可不论如何,那次他的命确确实实是保住了。
但这一回呢?
这一回,又有谁来救他?
一个立志要手刃仇敌之人,苦心孤诣地努力了多年,到头来却生死不能自已,还要靠他人之手。
这岂非也已是一种绝妙之至的讥讽?自嘲?
冷月栖的力量终于如沙漏放沙一样流光,流得半点痕迹也没有。
人已从空中落下。
可并非像履险如夷般落下,毕竟方才还有一双抓住他双足的手。
一双鬼手,从地底里突然冒出的手。
这也证明坑中还有人,至少还有一人。
可为何方才在冷月栖顾着想办法出去之时,没在下面攻击他呢?
难道冷月栖的一剑,已重创了对方?
不对,这陷阱显是为了冷月栖而设的。
那怎么还会有人在陷阱里头等着袭击他?
如此一来,这人岂非也作茧自缚了?
这的确令人想不通。
不过冷月栖却也无暇多思。
他已快落到坑底。
在剑光掩映下,底下竟也有十数道亮光咋闪。
冷月栖在江湖已不少日子,这种情形当然瞒不过他。
这是十几杖插在土中的尖针,比一般缝衣针长得多也硬得多。
通常都是令落入陷阱的猎物伤上加伤,而无法行动方便。
无论人或其他动物。
也许,针上还有毒药。
此针名曰穿魂,可谓一针穿魂,无药可救。
可既已发现,这些东西自然就伤不了冷月栖。
但他纵不死,又有何用?
坑底已无人,方才袭击他的人已然不在。
难道是见鬼了?
不。
冷月栖已在坑底找到一处泥土,这泥土比周围的都松散了一些。
他不由想起了一个人来。
江湖上能在泥土里活动的人并不多,而“入地我佛”正是其中最了不起的一个。
可此人恐怕以后光有这本事,也很难再在密不透风的地下行走如飞了。
因为冷月栖已见到泥土边的五根手指。
被他一剑削落的五根手指。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地藏王的说辞。
可这位“入地我佛”,只怕就真的想不入地狱也不行了。
02
冷月栖中计遭擒,乌云全看在眼内。
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兀,也太过诡诈。
他根本也如冷月栖般,无从作出有效反应。
可乌云的动作也已算快的了。
在冷月栖的人方一陷落的同时,他脑中飞快闪过无数念头。
最后只留下一句——冷月栖还不能死。
所以,乌云人随剑到。
剑光一闪再闪,已到那假扮雪未残之人面前。
那张被冷月栖剑气挑落的面皮,还未曾落地,因此已在剑光中化成星点,仿佛漫天蝴蝶纷飞。
漫天飞蝶中,乌云见那人已突地掠起,穿破草庐屋顶而出。
他也来不及追击对方,既不能奈何得了那人,只能将对方赶走。
乌云在草庐里仔细检查了一遍,竟连冷月栖跌落之处的痕迹也全然没有瞧见。
地上的石板已混为一体,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用手在冷月栖所陷之处敲了多次,竟没听到半点回响。
他又重复察看数遍,终于不由伫立入神。
“冷月栖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