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倒映。
池塘里的水在瀑布冲刷下,把月光拗成了斑斑碎影。
一条大红锦鲤忽从池中跃起,跳到三尺来高时,终于竭尽全力,“扑通”一声又沉入了水底。
它是因为适才一战而被惊扰了?抑或是已到了鲤化龙鳞,欲一跃龙门而飞天?
主人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肌肉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是否也有所感触?
月色中泛缀着寒光的锋刃,依然插在树木之上。
这是把短剑,只有一尺来长。
苑筠虽在梧桐深院里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主人身上有这么一把武器。
他见对方看着这把短剑,嘴角一勾,突然一抬手,剑已在指间。
“你没有见过它吧?”主人仿佛不经意道。
苑筠点了点头。
“此剑断金削铁,实乃兵中瑰宝。”主人目中掠过赏色,继而却又暗淡。
“它,可有名字?”苑筠不知怎的突提了这个问题。
“有!”
主人目中忽又充斥了一丝不能自已的澎湃,缓缓说道:“它的名字就叫作,无别离。”
说到这三个字,他的语调变得有些古怪,又有些干涩,更略显生硬,就仿佛正触及一件他本不愿提起的往事。
“无别离,无别离……”
苑筠喃喃细语着这个名谓,不主道:“人若真没有别离,那该是多好的一种际遇,只可惜——”
“只可惜人自来到这世上,就很少有不别离的时候。”
别离是一种痛苦,别离也是一种期待。
然而,你望眼欲穿所企盼的人,在经年后相逢之时,他或她又还是否本来的那个人?
最主要的是,他或她又还是否只属于你一人?
苑筠似对主人之语感触良多,一时未能启唇。
主人看了她一眼,又转回水面。
他忽然说道:“你有没有瞧见那条锦鲤?”
苑筠自是见到了。
“它虽在这池中生长,如今却已像不甘被困于此终老。”
苑筠小巧的鼻尖冷不防一抽,眸子里已闪过一抹愧色,像个被大人发现了做错事的小孩子。
“人若非燕雀,就总想有翱翔九天的一日,这也不难理解。”
主人没有看她,苑筠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可此言此景,又有谁不晓得他的心思?
苑筠的确有去找乌云的念头。
更何况,与她相依的慕樱,此刻也已不在。
也不知道几时才能与之再见?
一想到这,苑筠的心里就总不是滋味。
“你深夜前来,是否也想如慕樱那般远走?”
主人口气既无风雨也无晴,可谁又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苑筠并非他的眼睛,也不愿永远做他的眼睛。
不过,她还是轻声说道:“父亲怎会有如此顾虑?我不过也想见识一下外头的大千世界而已,怎么好像不回来了似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乌云也总不能不回来的。”
主人终于回过了头。
他的眼神复杂而奇特。
谁也想象不出那是种怎样的神态。
苑筠被他这么一瞅,脸上就宛如挂了彩般不自在。
良久,才听他沉沉说道:“乌云倘若不返,你也就不再记得此间了?”
苑筠一下深谙自己说错了话。
然则,已为时已晚。
她还想开口再澄清什么,却已再没这个机会。
因为已有两个人影,悄无声息站在她的背后。
这两人均是从屋檐的阴影里突然现身,就仿佛守护主人的门神,亘古以来便隐藏在此,窥察着每一个可能威胁主人的身影。
苑筠的武功绝不低,耳目之聪敏亦非寻常女子可及。
她实际已觉察到有人靠近,然而仍是慢了一步。
这并非她功夫不到家,乃是她根本就绝没料到,在主人跟前,竟还有人敢来偷袭。
所以当她准备有所动作之时,已感双臂一麻。
她的左右肩胛,竟已都被一人的一只手掌给按住。
她纵有心挣脱,却已动弹不得。
苑筠的明眸里忽已露出了骇色。
她突已想起了两个人来。
应虬、云螭,人称“凌天二尊”。
他们的姓名同绰号都与龙相关,并时常自翊江湖中的并肩一字皇。
据说他们本是一个武林大亨的奴隶,因大亨的情人看上他们,与他们合伙杀死了大亨。
可后来那情人喜新厌旧,勾结了更有势力的恶霸想铲除他们,并在他们中离间挑唆,想引两人自相残杀。
可最终还是被他们识破了诡计,大亨的情人死得异常惨烈,听说连饥肠辘辘的狮虎见了,也吓得望而生畏,不敢争食。
那与情人勾结的恶棍,也从此洗手不干,远遁保命。
两人在梧桐深院主人的父亲在世时,已投靠了这儿。
但他们神出鬼没,常人根本不易见面。
想不到此刻竟在主人的书房外出现。
“凌天二尊?”
苑筠如花隔云端的俏脸上,已惨然失色。
“正是。”左边一把尖若哨子的声音响起。
“你们真的就是与雪凤青凰齐名的那两人?”
“想不到,苑筠小姐还记得我俩。”左边这人继续开口。
“我虽未见过你们,却晓得你们已是父亲的人。”
“很好,这便无须咱哥多作介绍,只不过——你却说错了一句话。”右边另一个沙哑低沉的语声说道。
“什么话?”
“雪凤青凰算哪根葱?他们这对狗男女怎能共咱兄弟并论?”仍是此人的声音。
“雪凤”凤仙鸣、“青凰”朝凤姫,是江湖上一对人所共羡的神仙眷侣,武功高得离谱。
而应虬、云螭二人竟如此不把他们放在眼内,可想而知平素的他俩是何等骄气熏天,目中无人。
苑筠人未能动,所以没法看见身后二人。
她直愣愣看着面前的主人,黯然道:“你就这么对付你的女儿?她竟值你劳烦这些高手前来阻截?”
主人神色阴鸷,没有说话。
他掌中的短剑却霍地向前一伸,剑锋竟已凭空长出了两尺余,变成了一把真正的长剑。
剑锋正斜对苑筠,她美丽的脸庞在锋芒中清楚映照了出来。
“你要杀了我?”苑筠的声音已因哀恸而战栗。
“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
主人的手一抖,三尺长的剑锋忽已缩回袖中。
他轻轻转身,面对着今夜与他交手之人消失的方向,缓缓道:“若果真留你不住,我也许别无选择。”
他的眼睛已因浑浊而闭上,嘴唇抿得好紧。
02
凌天二尊没有亲自看守苑筠。
他们的职责就恰似皇帝的侍卫,在他们眼中只有主人的危险才是真的危险。
别人在他们眼中,简直连人都不是。
那为何方才他们在主人与别人动手时不出现呢?
只因他们没有得到他的允许。
要知道以梧桐深院主人的武功,他们显摆本事的时候并不多。
这是间宽敞的囚室。
空气并不难闻,环境也明亮而洁净。
在这儿比这差上天渊之别的牢笼有许多。
看来,主人也并非真狠心将她囚禁。
也许,只是吓唬她一下而已。
也许,只是一种无奈。
然而无论如何,苑筠毕竟都已是被看管起来,已失去自由的笼中之雀。
若想离开此地,恐怕难过登天。
可她虽不可登天,但慈悲的造物主却没忘记她,从天上派了一个贵人下凡来解救她。
此刻,月色已不似方才那样明亮。
更鼓声远远而来。
已是五更天。
就在五声更鼓方停,大门却忽已开了。
开得仿佛是妖怪所为,毫无动静。
一人已迈步走了进来。
三个看守的汉子中,两个已鼾声如雷。
在这儿他们根本不担心有人劫狱,除非这人是不要命的疯子。
进来的人不是疯子,另一个汉子亦已昏昏欲睡。
可他的反应委实不错,要不也不会让他来守住囚室。
他本已几乎看不到的眼睛突已一睁,人也已站起。
可来者身法更快,一下已在其眼前。
汉子竟没有惊讶,他的出手居然还很稳很准,是正宗的龙爪手。
这也是凌天二尊的绝技之一。
可来人却嗤之以鼻地一哼:“做师父的有两下子,可还未轮到你这小子在这放肆。”
他一指向对方腹下点去,汉子一爪一沉护住要害,另一爪已向他肩头抓下。
谁知来人一声冷笑,身随爪偏,另一只手已切中汉子腋下。
等汉子回过神时,来人已在他身侧,原先一只手也已击中了他的肋下。
汉子闷哼一声,倚墙滑落。
两人交手时一点风声也没有。
因此另两个熟睡的汉子竟全无醒意。
当然,他们也已永远醒不过来。
苑筠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直到来人走到她面前时,才瞪眼道:“云……云晚钟,云叔叔。”
“是我。”
来人的面布已摘落,露出一张颇为儒雅的笑脸,冲她点头。
这竟是与独脚大盗燕归来齐名的“缚神金鞭”云晚钟。
“你不怕我告诉父亲?”
看着苑筠一脸天真无邪,云晚钟笑道:“我知道你绝不会,不然我也不会来救你了。”
“谢谢您……”苑筠已几乎跪倒。
“不用多礼了,快走吧。”
等她的身影在梧桐木中消失后,云晚钟的笑已赫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