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的道路是漫长的。
而半路上的荆棘和曲折更是如履薄冰。
冷月栖在这条路上。
可他不是现在才走在路上的。
从他看见刺入母亲咽喉的飞刀时,他就已在路上。
秋已很深,冬天的影子已隐约可见。
秋的金黄,也慢慢被冬天的银白替代。
然而冷月栖的内心,却依旧是一片黑暗。
一片如围堵高墙内的黑暗,很难能有光线可泄漏进来。
道观所在的山峰已离他们很远,远得快马也要走上好些日子。
更何况这儿方圆百里,连快马也无法驰骋。
途中的崎岖嶙峋,也绝非常人能够轻易逾越。
冷月栖不是常人,乌云也不是。
“你真不管那女子的生死了?”乌云憋了一路,还是忍不住问道。
冷月栖继续赶着他的路。
即将见到仇人的痛快,已使他忘掉一切。
此刻纵然天真要塌下,他的眉毛也绝不会再皱一下。
他爬也要爬到雪未残那儿,咬也要把对方的喉咙咬穿。
乌云目光中似颇具深意:“那叫秀凝的女子,只怕还会来寻你的。”
他见冷月栖仍不睬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好像自言自语道:“下次再来,恐怕就没这么好应付的了。”
冷月栖突止步一顿,冷冷道:“她若来,找的人是我,不需阁下操心。”
乌云嘴角一勾:“这倒是。”
“可是,你若带我到不该去的地方,你也许就会比她先死。”
“这我也听你说过了,”乌云眉锋一横,看着对方道,“但你这么说,是否也认为她没有死?”
“我不知道。”
冷月栖已迈步。
他的确不知道。
可人却有一种凌驾于其他感官上的第六感,既看不到也摸不着。
然而,这种神奇的感官往往比任何感觉都要来得强烈,也比其他感觉都要准确。
“我先前若真走了,你不就没杀我的机会了?”乌云看着对方背影高声道。
“你本就不该回来。”
冷月栖的声音,仍像一股寒风,迎面刮来。
“我若不跟着你,你岂非已在阴沟里躺着,等老鼠来啃,还能如此大模大样走路说话?”
到时别说报仇了,恐怕连仇人长什么样也只能蒙在鼓里,到地府去做一个又冤又怨的鬼。
这想法只在乌云脑子里一转,却没有说出来。
湖。
已见有湖。
湖面很宽阔,还挺生气勃勃。
一大群野鸭在水上嬉戏游玩,几只白天鹅悠然自得,一头仙鹤正用心梳理着它的羽毛。
冷月栖本以为雪未残会住在死气沉沉的荒芜里,不敢再以真面示人。
而身后方踏过的这片难行之路,也确实证明了他的想法。
可始料未及的是,在看似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居然还有眼前的一派别有洞天。
观一个人居住的地方,也往往能或多或少看出他的性格。
雪未残能住在此间,他的内心至少也不是郁郁寡欢的。
他至少比冷月栖要开朗一些,日子也好过不少。
冷月栖凝注着这一幕,本已压抑的心田已快要被压得破碎。
他的手已不由握着佩剑,握剑的指节也似已将绽开断裂。
他很恨,非常恨,恨得欲狂。
由于情绪上的抖然波动,他本已积累已久的不适又一次出现。
冷月栖忽就觉得胸口传来一丝丝抽搐,甚至无法正常呼吸。
因为只要一呼吸,胸口的骨头就会发出声音,就似卡住了什么般隐隐作痛。
可这次的痛楚却十分明显。
乌云早已觉察他的不妥,此刻的他却仿佛突然哑了似的,只在冷眼旁观。
“这就是世遗湖?”
良久,冷月栖才沉沉问道。
“嗯。”
“它不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地方吗?”
冷月栖晓得这个地方。
他虽没有真正进来过,可还是知道大致所在。
只不过据说这只是个死水潭,怎么如今却这般蓬发盎然?
“确是如此,可又不全是。”
冷月栖等他说下去。
“这名虽为世遗,可准确来说,这只是被江湖人遗忘了而已。”
“这地方除了雪未残,就没有别的江湖人来过?”
冷月栖显然满腹狐疑。
“之前有没有我不清楚,可自从主人到过这儿后,就绝无半个外人来过。”
乌云样子极之自信,又很是佩服。
他当然是佩服自己的主人。
冷月栖目光冷冽如刀,一字字道:“他既来过这,必与雪未残相识,那他又怎能让我来找那人?”
乌云先是嘿嘿一笑,才缓缓道:“主人没有见过他,只是知道他在这而已。”
冷月栖一愣,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转过身来,盯着对方,神色冷酷而坚定。
只要一发现乌云说谎,他的剑立刻就会洞穿对方的要害。
一剑绝命,神仙莫助。
“你不要这样瞅我,我说的都是真话。”乌云一脸无奈兮兮。
“若是你主人吩咐不能说呢?”
乌云又一耸肩:“那便对不住了。”
他稚气未脱,神态也很随便,可谁都能看出,他绝不会背叛他的主人。
谁若想逼迫他做不愿之举,后果亦必不会好受。
冷月栖没有逼他。
非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强求。
乌云已在前带路。
这儿的环境实在太过美好安逸,完全不像一个有丧亲之痛的人所居之处,倒似是携家带口在此自给自足,安度晚年。
两人沿湖边而行。
这湖也实在不小,走了近半日,才远远见到一座矮冈。
冈上有一座草庐。
这儿的布置,与诸葛孔明简直不无多样。
只可惜,乌云也许是自翊为关云长般的人物,可他冷月栖却绝非一心求贤的刘皇叔。
草庐已在不远处。
乌云尚未止步,走在身后的冷月栖却已蓦地站住。
“你为何不走了?”乌云回头问。
他的眼中已闪过一抹快意。
坐山观虎斗的快意。
一个自己并没有几多好感之人,看着他马上面临不测之困境,哪有不幸灾乐祸的道理?
冷月栖没有回答。
只因他已无需回答。
他已见一人自草庐走出。
脸容虽比昔日枯槁了一些,可冷月栖已认出了他。
他的确就是雪未残。
当年那个叱咤江湖、不可一世的名剑客。
也是那个杀了冷月栖父母的凶手。
这人也看见了他,表情诧异。
他仿佛根本想不到还会有人来这儿。
冷月栖盯着他,忽伸手入怀。
再瞧之时,他掌中已多了一卷布帛。
等他手一扬,一幅画像已在人前展开。
是一个人的画像。
画中人虽比眼前人年轻,而且神色间豪气勃发。
可无可否认的是,这与眼前的雪未残本是同一个人。
“这是我父亲在临走前给我留下的画像,你应该记得。”
冷月栖苍白的脸已有红晕泛起。
“是,我当然记得。”这人居然回答得很平静,“只因这画像还是一双的,我本也有你父亲的人像。”
说到这,他已仿佛忆及往事。
只因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声音中充满了无奈,感伤。
当年好友反目成仇,这画像也已算曾经友谊的最后一个见证。
“很好,你竟没有否认。”
“事已至此,雪某人也不必再掩饰什么。”
“你的剑呢?”
“剑在。”
雪未残已从随身衣襟下抽出剑来。
冷月栖冷笑道:“想不到你还保持练剑的习惯。”
雪未残苦笑道:“若无它在,我只怕也早已死了多时。”
“可今天谁也已救不了你!”
话未尽,剑已出鞘。
这是冷月栖面对敌人以来,第一次他主动出击。
可见他对这人有多么不共戴天。
剑出,人亦已如飞鸟。
剑锋呼啸,寒光罩面。
这一剑和以往也有所不同。
虽仍为一剑,可剑影重重间,却犹如千万道银河铺天飞泻。
再到近前,又仿佛化为了点点繁星,骤然从银河背后出现,光芒无处不在,也无孔不入。
在群星交汇的一刹,就是雪未残的死期。
他不管剑出与否,也难逃厄运。
然而,雪未残却突仰天大笑起来。
冷月栖一愕,剑势未止。
可就在此时,对方的脸竟如剥落了的人皮般脱落。
这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给冷月栖凌厉的剑气所致。
剑尖离雪未残的咽喉尚有数寸,可怎么也无法再向前一下。
冷月栖的脸已僵硬如石,嘴角微一抽搐,有如看到了世上最荒诞的景象。
只因随着脸皮脱落,他已瞧清了这人的长相。
另一副长相。
他竟不是雪未残……
这人又冲他一笑。
突然冷月栖只觉足下一沉,他的人已如断线纸鸢般向下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