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
秋天的旭日。
既不灼骄也不晦涩。
可不知道和冷月栖看到的是否同一轮高阳?
一个人心情若不太好,在这种日子里出去走一走,是很有益身心的。
所以,一个少女正沿着小道缓缓行走。
乳白色的衣裙在阳光下并不耀眼,却点缀着海水那种粼粼波光。
她已离开那满布梧桐的院子很远。
如今虽是清秋,她却不愿将自己如清秋般被锁在深院的寂寞里。
她虽尽量使自己的思绪舒展,宛若天边的飞雁般自由驰骋,把自己置身于大自然中,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然而,人天生就是种多愁善感的生物。
不管如何避免去胡思乱想,但心坎中最真实的那份悸动,仍是怎么也无法令其平复。
远远已望见一座孤亭。
虽扛着风吹日晒、雪摧雨残,依旧屹立不倒。
可在这无比辽阔的天地间看来,仍是那么孤单,那么渺小。
甚至有些凄清。
看着这一幕,少女人尚未到达亭前,却忽已又想起了一个人来。
此人在她心间萦绕已久,挥之不去。
事实上她本就从未想过要将之抹去。
而对方也正像眼前孤亭般孤独伶仃,凄冷清苦。
可是,他与孤亭不同的是,他并不渺小。
他的力量,绝对能干成许多事,也可以改变许多事。
故而少女从对他身世的几分怜惜中,又不禁平添了一种尊敬景仰之意。
亭已在跟前。
虽非古道边,但仍旧一片芳草,如碧海般连接天涯。
她环视亭子四周,心下一片茫然。
最后,只有独倚栏杆,就如同当天独倚高楼观月。
只不过,当时她身边正有此刻所思之人。
而如今,已什么也没有。
她,还能再见他么?
忽然,她已听到一阵足屐声。
这声音并不陌生。
对她而言,已可说熟悉得很,比自己亲生父母都要熟悉。
父母?
想到这,她才又从遐想中恍然梦醒。
父母这两字实在离她尤其遥远。
她连在梦境里也时时看不清他们,他们究竟长得什么样呢?
屐声已在亭中,少女还未回眸。
“你果然在这。”
一把听不出男女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
梧桐深院处那寂寞的主人,终于还是来了。
少女仍没回头,只淡淡道:“除了这,我还能到哪里去?”
言下竟有几分无奈。
“不……”
主人已转到她眼前,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只要你愿意。”
他的高冠已去,只余一个没任何修饰的发髻。
长巾垂肩间,神色依然洒脱,俨然一个从古唐走来的诗人,不羁而倜傥。
他的确长得好看。
新月眉下,一双柳叶般斜分的眸子。
无论是男是女,他都已算作雅士佳人。
在少女记忆中,他很少这样认真对自己说过话。
大多时候,主人都是万事尽付笑谈间的。
“我真的可以这样?”少女已有些错愕。
“当然可以。”
主人已不再瞧她,已看向一边的芳草景色。
“主人的话,我向来总是很相信的。”
“我也不愿骗你,就仿佛——”
他已转过身来,墨玉般的眸子没有游走,只静静道:“冷月栖也从未骗过人一样。”
少女本如细风丝雨的脸上,已显出了出奇之色。
“你如何晓得?”
平素里少女都是不带尊称的称呼他,他也从不反感。
主人凝视她良久,忽已笑了。
他的笑确实也很好看,比当代哪一位名媛俊胄都毫无逊色。
少女不觉已有一些失神,忙倚栏而坐,并垂下了头。
“冷月栖人虽喜怒不形于色,处事也很理智,可我还是能看出他讨厌骗人的人。”
少女没有吱声,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有默默听着。
“一个从小在仇恨中长大的人,本就谁也不信,却又怎能容忍别人相欺?”
少女不觉已点头认同。
主人远眺远方,似乎不经意道:“所以,有朝一日他若做了一件事,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时……”
他俯视着少女,柔声道:“希望你莫要像他痛恨仇人般敌视他。”
少女秀目微转,不解道:“他对不住我?”
主人颔首。
“那怎么可能?我与他素昧平生,那天只是第一次见他而已。”
“宇宙日迁月移,万事皆有可能。”
少女抬目凝望着他,问道:“这些你是从何得晓的?”
她以为他似夙昔那样置若罔闻,谁知他竟回答了。
“因为我晓得你中意他,所以——”
主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才道:“我也不希望有这么一天。”
此言是真是假,也许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你能否做到呢,慕樱?”
主人的声音犹在耳边。
可慕樱思绪万千,最终也没有开口说出一个字。
秋日难逢。
午后的太阳已筋疲力尽,已不知几时躲到别的什么地方偷懒去了。
太阳虽然偷懒去了,可慕樱心里的那团火却无声燃烧着。
但火的色采却是阴沉的,一如午后阴沉的天色。
她正在一条幽深的走廊上。
廊上无窗,却能瞧见天花板上透入的光芒。
这时,一缕清风飘过。
这几乎封闭的通道里,哪里会无故有风?
这也是梧桐深院中的秘道密室所在,外人绝不能知道。
慕樱目光过处,人已离地。
一簇雾一般的轻纱已从头顶散落。
慕樱嘴角已扬起耐人寻味的微笑。
她的手一抬,正好接着轻纱。
可就在此时,一只手已忽从纱巾后探出,直取她头上的一枝凤喙钗。
慕樱另一只手双指微弹,已拂向这手的掌心大穴。
不料一声格格的吃笑响
起,那手已突然变招,一掌横切而下。
两只手在白驹过隙的片刻间急拆数招,然后突然一分。
慕樱的一条腿在墙上一借力,已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
等她定睛一看时,另一人也已稳稳站在了她对面。
同样是一个少女。
那个曾挡了乌云一剑的少女。
蛾眉皓齿间,带着坏坏且又明媚的笑容。
“你可越来越来调皮了,什么时候都爱开玩笑。”
慕樱虽似在嗔怒,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
“哎,我的好姐姐,你在沉思什么呢?如此入神?”少女已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纱巾。
“我想什么不要紧,若方才的是主人,你就有得受了。”慕樱用力一点她的额头。
“是他我可不敢,可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少女对她这位年轻的父亲,口中虽不敢,可神态间仿佛一点也没把他当成见而生畏的严父。
“我想谁不要紧,只要不是乌云就好。”
少女咬着红唇,良久才道:“你不想他,他也许却想你呢。”
慕樱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在想那个人?那个黑衣的冷面人?”
少女这猝不及防的一句,慕樱已觉心中一跳。
可她仍板脸道:“你莫乱说,让主人听到就不妙了。”
“你还怕他?”
这他字直呼得自然,完全不像女儿称呼父亲的口吻。
“非是如此。”慕樱只叹了口气,幽幽道:“冷月栖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对手,这还不得而知呢?”
少女想了想道:“这人虽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黑着张脸,可我瞧他总算还是个好人。”
“你如何晓得?”
“他不是救了那个舞伎么?虽然没明显表示出来。”
慕樱悠悠道:“这只是他并不愿受主人摆布罢了。”
“可他也并非定要把刀给那舞伎呀?”少女不以为然。
慕樱思忖片刻,终于也点了点头:“不错,若是那样,主人多半也许就会真杀了那舞伎,不然也要剁了她一只脚。”
冷月栖若丝毫没有表态,主人的面子也许就拉不下来。
而他,也就失去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