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叟翁的脸虽已扭曲,人却还没有断气。
他的手却仿佛已被水鬼吸干了精气骨血,已干瘪得如同鹰爪。
鹰爪尚能捕羊擒鸡,他的手却已什么都抓不了,连扼自己喉咙的力气都已没有。
已混浊不堪的眼神,也没有了方才的怨厉,只剩下无助和恐惧。
人老会死,可若真要死了,又有谁不恐惧?
雪未残还在盯着他,眼神却已变得很复杂。
鱼叟翁挣扎着,居然先开了口,只不过声音已很颤栗:“你……早已知道水中不妥?”
答案是肯定的,否则现在躺下的就不是他了。
“你怎么知道的?”
雪未残看了他一眼,眼色已变回平静,只淡淡道:“因为你。”
因为你——
这句话很妙,也很绝,所以老人不懂。
所以雪未残已又接着说道:“我之所以看出水中有异,只因为你的话忽然变多了。”
“话多了?”
老人已在深思,他也很快就已明白。
“我已见过你十三天,这十三天里你若无必要,是绝不会像今天般说这么一大段话的。”
鱼叟翁已是老人,已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摸得准很多人的脾气。
所以他第一次见到雪未残时,就已看出了他的脾气——恬淡、严肃,对于这样的人,鱼叟翁的话自然也不会很多。
何况他本也不是个爱多唠叨的人——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个经常独自面对雨雪垂钓的老人,又怎会像菜市场的大爷般唠叨个不停?
他既能晓得雪未残的脾气,对方当然也能了解他。
“可我……今天却不是无来由如此……”
剧烈的咳嗽声中,老人嘴角的血已凝固。
“我知道。”
“你知道?”
老人已痛苦得快休克的脸上,总算有了表情,总算还能挤出个诧异的表情。
雪未残点头,点得很沉重:“你是有感而发。”
老人听见这句话,原本饱受煎熬的脸上,竟有了种释怀的快意。
他纵然还是免不了一死,但死前能知道有人懂得他的感受,这就已足够。
他的气息已薄弱,意识已逐渐模糊,但他却似已完全了解了对方。
——我也跟你有同样的遭遇,我之所以在这,忍受这无边孤独,也只是因为躲避仇人……
——可你也无须踌躇迟疑,只要你认为是对的,你就放心勇敢去做,只要你不觉有愧责之心。
这些言辞显然都是肺腑之言,老人却已无法再说完,他已永远无法说完。
可他所要表达的意思,雪未残当然已听在耳中。
他无愧,也绝非为了躲避谁。
天下间还没有谁能令他不敢面对的。
但他的确踌躇徘徊,不知道是否定要为了自己,而彻底毁灭了他人?
雪还在落。
永远不知人间愁苦的雪花,难道真不懂江湖埋骨人的心与血已冷得发烫,还是要无情地将大地冰封?
冰封的大地久无声息,仿佛已完全陷入绝望。
雪未残没有绝望。
雪虽会残,他的人却已仿佛又站得笔直。
就像大雪压不弯的青松般挺直。
他的人像松,人也正在松前。
松前有坟,他的人也如他的徒弟柳折絮般,在因他而死的人坟前。
他在忏悔?
也许。
可无论他是否真的忏悔,死者都已已矣,而他能做的事却只有一件——
活下去。
活到该死的时候,活到已不能活的时候。
他还活着。
所以他听列了声音。
一种缓和而又沉重的脚步声,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了他身后。
这人显然也不怕他听见,仿佛有恃无恐。
雪未残看着新坟,忽然道:“是你。”
他并不认识身后人是谁,却突已说出了这两个字。
身后人却仿佛也没有感到意外,只淡淡“嗯”了声,就不再答腔。
雪未残的目光灼然:“鱼叟翁本不该死的。”
“是的。”
身后人回答得也简短而有力。
“可他的人现在却已在土里。”
“这只能怪他自己。”
“哦?”
“他以为自己已很会看人,什么人他都已很了解。”
“所以呢?”
“所以他就死了。”
“为什么?”
“只因为他虽自命了解别人,殊不知道别人比他却更了解他自己。”
身后人顿了顿,才吃吃一笑:“也许他连自己也根本无法了解自己,真正的自己。”
真正了解别人的人不多
,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又有多少?
雪未残冷冷道:“他的确不了解你,所以才会对我说多了。”
他的来历鱼叟翁本不应知道,这一点寒山城的主人已向他保证。
可鱼叟翁的那番话却无疑承认了他已什么都晓得,甚至还知道有人来找他寻仇。
否则老人又怎能露出那种既怜悯又同情的神色?又怎能娓娓道出那一段安慰与鼓励的言语?
身后人忽也长叹道:“老人就是老人,不管显得如何不近世事,到头来还是难免淹死在自己的口水中……”
世上的人,心肠真的硬如石铁,冷若玄冰的又有几个?
若真不幸言中,这世界也已无趣极了。
“你想用这法子刺激我?”
“不错。”
“你知道我已二十年未曾杀过人了?”
“一个杀了自己朋友的人,怎敢再用剑。”
雪未残脸色微变。
他的确有这种感觉。
每当看到他的剑时,他总会想起那一幕,以至于他连剑都已不愿见到,更何况去杀人?
所以他的声音已变得有些沉重,重得脚步都已有些抬不起:“所以你觉得我若再杀人,就会变得很敏感,很脆弱?”
“你又说对了。”
“你怎么知道的?”
身后人声音一顿,片刻才说道:“因为,是我亲眼看到的,就在你的窗外。”
这句话说得很慢,也像是临死前的诅咒,言语中带着种刻骨铭心的怨毒。
雪未残眼角不住跳动,但声音却越发淡然:“所以我若没有被毒死,也很有可能给你所杀。”
身后人承认。
“我实在没有想到。”
“没想到什么?”
“我实在没想到,他会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雪未残的瞳孔已收缩,眼中却满是失望。
说不出的失望。
“你已知道我?”来人居然也绝无惊讶之意。
雪未残已在盯着他。
一个用纱巾蒙面的人。
“你岂非正是来找我的?”雪未残的人已如石铁,声音也硬如铁石。
“你说对了!”
四个字一完,空气中仿佛有了杀机!
雪未残人未动,已感到一种无形的痛苦袭来!
还有另一个人!
紧接着又是四四一十六招攻出,出手快到连他也心下暗叹。
“你既已负罪,难道还想不死?”
“我有罪?”
“难道我说错了?”
纱巾已忽然飘起,纱巾下的脸已露出。
看到这张脸,雪未残直如松柏的身躯居然微微一抖,竟仿佛忘记了急攻而至的招式。
与此同时,那张脸的主人手腕一翻,剑尖也已眨眼到了他的眉心眼角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