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太昊陵,武有铁剑门。』
凡是有外人问到宁口是个怎样的地方,宁口人总是会用这一句话回答。那太昊陵庙位于宁口东郊,相传春秋建墓,汉时建庙,自古香火不断。而铁剑门在此开门立户,已有近四十年,不算外地专程来此拜师学艺的人,单说宁口镇上的男丁,几乎有一半都曾在铁剑门裡学过一两日。盖因铁剑门秉著有教无类的理念,向来来著不拒,只要想学,不论有无束脩,按时辰到铁剑门练武场上跟著练即可。虽然如此一来,铁剑门弟子杂而不精,但这也正是铁见南当初开设武馆的原意,要把武学发扬到普罗百姓身上,而不是为了调教出几个门派高手。
但是儘管铁剑门在宁口是无人不知,掌门人铁乘师一家却还是过著朴素低调的生活。像今天就是一个非常罕见的日子。铁剑门内外竟然张灯结彩,一副要办喜事的样子,平常空荡荡的练武场上,还摆了十来桌酒席。原来今天,是掌门铁乘师的四十大寿之日。
按铁乘师的个性,大寿也不会摆宴,今天这场庆生宴,乃是儿子铁无咎瞒著父亲一手操办。他知道父亲不喜铺张,所以今天宴会也不请外人,全都是一班亲近的好友弟子,都是十多年交情知交。
铁乘师一整日都在内堂忙碌,直到天黑戌时走出前院,才见到一众弟子云集,听到一声如雷震耳的呼声:『祝贺掌门不惑大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铁乘师吓了一跳,却心下大悦,拱手还礼。他知道这种没规没矩的顽皮勾当,一定是儿子的主意。他作势瞪了笑嘻嘻的铁无咎一眼,心裡却不由得想起一段段的往事。
十七年前,花杏儿把儿子送到自己手上,便一走了之,再无音讯。当时自己一个大男人,著实被这照顾孩子的事难倒,是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好在弟子中家有老婆娘亲的,都轮流过来帮忙,才总算挨了过去。一开始十多天,孩子想娘,寝食难安,哭得厉害,好在正如花杏儿所言,不久后便习惯了下来。
从此铁无咎便在父亲的细心照料下在铁剑门长大。铁乘师心裡独爱花杏儿,一直并无续弦,对孩子锺爱有加,找了不少名医给他看病,都说这是自小落下的毛病,只怕很难根治,但也只是身体虚弱,却无性命之虞。铁乘师因此在孩子五岁时,便开始教导他练气之法,希望能通过修习内功强身健体,但铁无咎似乎先天之气受损,无论怎麽勤学苦练,始终没有成果。后来又教他习武练剑,但铁无咎气虚体弱,挥舞跳跃两下便气喘如牛,有几次逼得急了,一口气接不上来,更晕了过去,于是铁乘师也只好放弃了。
爷爷铁见南对孩子也很是喜欢。有一次云游回家,见铁乘师为此烦恼,便说:『无咎体质不宜习武,别勉强了。但常言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看他脑袋灵光,可以从文。』铁乘师叹道:『可是如此一来,咱铁家剑法,岂不后继无人。』铁见南笑道:『我说从文,没说不练铁家剑法。无咎学不会,是你教不得其法。这样吧,无咎交给我,我亲自来教。』铁乘师听了大喜。
从此以后,铁无咎上午跟父亲学读书写字,下午则跟爷爷学铁家剑法。
先说学文。铁无咎很是聪明,读书认字很快,不过一年,什麽三字经千字文都已可倒背如流。铁乘师本身也没有什麽大学问,此后也没什麽可以教他了,有一次凑巧拿了一本《史记》回家,却发现儿子读得津津有味,于是便时不时向人借书回家,经史子集,儒道佛兵,天文地理,医卜术数,不论什麽五花八门的书,铁无咎都能读得下去。只是他自己研读,无人指教,究竟能读懂多少,铁乘师也纳闷。总之,到了他十多岁时,即便不是学富五车,也总算博览群书。
再说学武。铁见南自从答应了亲自教学,便不再外出云游了。他每天拉铁无咎到后院去,却并不教他练剑,而是叫他好好坐著看自己练剑,只是要求他认清招式动作,记下招式名称。铁无咎脑袋好使,不消半年,九九八十一招铁家剑法尽数瞭如指掌。铁乘师知道了,洩气道:『原来爹只是把孩子当成一本书,把剑法写到书上,变成铁家剑谱?』铁见南摇摇手,神秘笑道:『再过半年,你就懂了。』
接下来,铁见南每天叫两名弟子,在铁无咎面前,以铁家剑法对战,要铁无咎把两人所使的招数一一喊出来。对战与练把式不同,两人剑来剑往,变招迅速,每一次对战所用招式都不一样,而且有时一招未老,又变新招,一开始铁无咎有点跟不上,但如此看了半年,便就可以认得丝毫不错。铁乘师知道了,还是道:『好吧,记是记得倒背如流,认也认得火眼金睛,但还是一本剑谱,顶多就是一本会说话的剑谱。』铁见南笑道:『好,我觉得无咎已经学会了,今天便给你见识一下你儿子的武功。』
他把铁乘师和铁无咎带到练武场,叫铁无咎在一旁坐下,道:『无咎,现在爷爷就是你的木娃娃,你喊哪招,爷爷就使哪招,懂了吗?』铁无咎觉得好玩,便喊道:『金戈铁马!』铁见南便依言使了这一招,铁无咎又喊了两三招,铁见南跟著一一使出。这时铁乘师恍然大悟,突然举起剑,一招『铁案如山』打向铁见南,剑高高劈下,停在铁见南头上,铁见南一动不动,就等铁无咎发号司令。铁无咎挠挠头想了一下,突然道:『铁壁铜牆!』铁见南跟著使出,果然便破了铁乘师的招式。铁乘师接著又出一招,铁无咎再喊出破招之法。一开始铁无咎还要停下想一想,数十招之后,便开始得心应手,祖孙三人越打越兴奋,到后来,铁见南还可以反守为攻,打得铁乘师险象环生。
铁乘师喜出望外,忍不住停下,兴奋地抱起铁无咎,道:『无咎!你果然学会了铁家剑法!』铁见南也笑呵呵道:『铁家剑法本来就是资质重于一切,是个动脑的活。学会活学活用,才算是学会精髓,比学会把式重要多了。』铁乘师道:『对,爹说得是,无咎天份奇高,将来的成就,肯定在我之上。』
铁见南点点头,又摇头道:『你以为这样就够了?不。无咎,再来,这一次你爹当木娃娃,懂了吗?看好了!』说著举起剑,一招刺向铁乘师。这一剑却是铁见南临时自创,并不是铁家剑法中的一招。剑停在铁乘师胸前,铁乘师望著铁无咎,铁无咎道:『铁家剑法没有这一招啊。』铁见南道:『那又怎样?剑招就是剑招,铁家剑法是假的,招式名称也是假的,难道没有名字的剑招,便杀不了人了?』
铁见南的这一番考验,是要迫使铁无咎忘掉铁家剑法中各招之间既定的生剋,而从本质上思考招式的攻守。这一下难度大增,再加上铁见南看似随意的招式,其实却是集毕生功力的精妙招数,即便是成名高手如铁乘师,也未必能接得了二十招。但铁无咎的『优势』,是可以慢慢想。他侧头想了半响,道:『好,我明白了。那……我还是出「铁壁铜牆」好了。』
这一招是防守的招式,铁乘师依言使出,果然格开了铁见南的剑。铁见南看似随意地乱画,又使了两招无名剑法,铁无咎想了良久,才喊出招数回应。到铁见南使出第四招,铁无咎想了半天都找不到可以应付的招式。铁见南见状哈哈大笑,收剑道:『不错不错,你能接爷爷三招已经很厉害了,慢慢来吧。』铁乘师见儿子一脸苦恼,便作势捂著胸口倒在地上道:『啊,爷爷的剑法好生厉害,我……败了,我……不行了。』祖孙三人哈哈大笑,其乐融融。
这一年,铁无咎只有七岁出头。
此后铁无咎便依此法继续练习,不过铁见南静极思动,故态复萌,又开始了他了云游生活,只好由铁乘师来出招让铁无咎破解,只有每隔一段时间,当铁见南回家时,才亲自考验,铁无咎也不负期望,每次都总能多接几招。
此事之后第二年,当时出道半年的风长声上门挑战,不久后,铁乘师又应邀去了南宫山庄的喜宴,这些事前文已叙,这裡不再重複。再过一年,母亲陆婷因病去世,祖孙三人都觉悲痛。铁无咎与这个奶奶虽然一直聚少离多,却也久久不能忘怀她的慈祥。铁见南则借著此事,索性把掌门之位正式传给了铁乘师,从此以后,行踪越发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外出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了。
回想起来,上一次铁见南回家,已是三年以前了。那一年铁无咎十七岁,铁见南照例考验他的武功,他已能毫不迟疑地接下五十招,若是以此『文斗』方式而言,武功已不在铁乘师之下了。只不过,他的身体依旧和以前一样地虚弱,若是真刀真枪,只怕连普通武师三招都挡不了,这也是铁乘师一生的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