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花杏娘一行人也告辞了太乙观,启程上路。
离开齐云山前,他们又来到了山脚下的木屋旁,玉奴的坟前。此时一旁多了一座新坟,葬的正是无尘子。两人生前难见一面,死后总算可以同穴,想必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众人祭拜过后,木槿问道:『夫人,咱们可是回陀罗岛?』
花杏娘望著木槿等五个陀罗岛女子,点头道:『此次出岛,没想到如此惊险,所幸你们几个都平安无事。岛上的人想来也在挂心我们,没错,是时候回陀罗岛了。』她又问道:『无咎、枫儿,你们有何打算?』
花寻枫道:『什麽话?娘回陀罗岛,女儿自然跟著。』她说完突然一顿,又对吕凌道:『吕凌,我看你也没别处呆了吧?好啦好啦,陀罗岛就破例收容你好了,不许推辞啊。』
吕凌神色腼腆,他自然是不想离开花寻枫的,但无名无份,跟著她去陀罗岛又略显怪异,好在铁无咎及时说道:『儿子与娘才刚相认,自然要陪娘到陀罗岛去,一尽孝道。吕兄弟,陀罗岛上都是女子,在下好生尴尬,你便陪兄弟到岛上住几天,以解无聊,可好?』
吕凌鬆了一口气,说道:『如此便叨扰了。』
又见顾九月沉默不语,铁无咎便说:『娘,儿子想去陀罗岛之前,先去月影楼一趟。一来师妹可以祭拜谭姑姑,二来我们也可以看一看爷爷。』
花杏娘点头:『如此甚好。』
花寻枫挽起顾九月手臂,道:『祭拜完以后,顾姐姐也会陪我们去陀罗岛吧?你也不许推辞啊。』
顾九月笑了笑,点头同意。
——
冬天的寒风凛冽,格外刺骨,但身穿厚厚棉袍,坐在篝火之旁,吃著刚烤熟的野味,喝著刚煮热的烧酒,就觉得身心分外温暖。
今天早上刚下了一场大雪,四下里积满了厚厚的白雪,洁白纯淨,像刚**的棉花一般可爱。
天地一新,众人的心裡也阴霾尽散,一片祥和。花杏娘、铁无咎、花寻枫、顾九月、吕凌、还有木槿等人,回到陀罗岛已有小半个月。离开的这段日子,陆续有当初逃命的人回到岛上,如今岛上的旧人,约有二三十人。花杏娘算了算,每每想到还有九成的人下落不明,多半已被无辜杀害,难免心情沉重,但还好儿子和女儿都在身旁,又倍感欣慰。火场早已清理完毕,不少房子也重新建了起来,荒地开垦完毕,来年春天便可开始种植,很快一切都将恢复以往的平淡。
冬天的夕阳柔软无力,但却依旧把天地映得金黄,花寻枫一个人走到岸边,看著湖水汤样,怔怔出神。吕凌静悄悄来到她身后,轻轻问道:『你在想什麽呢?』
花寻枫答道:『湖水还是湖水,白雪还是白雪,就和去年一样,和前年也一样,彷彿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吕凌摇摇头道:『可是人却不一样了,要不是发生的这一切,你怎麽变了?我怎麽也变了?』
花寻枫奇道:『我变了?』
吕凌笑道:『你从前是个任性妄为,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可是在齐云山时,你饶了冯世炬在先,放走梁人凤在后,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变了。』
花寻枫又问:『那你呢?你又变成怎样了?』
吕凌莞尔道:『我从前是堂堂长生五侠之一,叱吒江湖,意气风发,如今……如今却只想平淡过完下半辈子。』
花寻枫忍不住噗哧笑道:『你把以前的自己也看得太高了吧?』
吕凌突然收起笑容,腼腆问道:『寻枫,如今大仇已报,风长声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你……你会不会在意我如今一无所有?我没有身份,没有名望,甚至没有银子。可是,我却真心想照顾你,保护你。你是否也愿意……愿意和我一起,平淡过完下半辈子?』
花寻枫看著吕凌腼腆的表情,哈哈大笑,然后答道:『好啊。』
吕凌挣扎了半天,终于挤出这麽一番话,却没想到花寻枫答应的如此爽快,不由得一怔。花寻枫拉起了他的手,笑道:『别愣著了,天都快黑了,要开饭了啦,咱们回去吧!』
——
有人在清理火场时,从地下挖出了几罈早年酿就的酒,趁今晚天气寒冷,拿了出来,让大伙御御寒。铁无咎一碗下肚,全身都暖和了起来,忍不住叹了出来。顾九月喝了两口,突然笑道:『还记得吗?当时在长生门的囚房裡,我曾叹息没有美酒,没想到这一碗酒,今晚到底还是喝上了。』吕凌心情大好,笑道:『当时想喝酒,只为了解愁,此时事过境迁,心情大不一样,恍如隔世!』花寻枫道:『要真让我选呢,在囚房裡喝,当然比不上在自家喝得痛快,何况,这裡还有娘亲相伴呢?』花杏娘沉下脸道:『你们几个小孩子,别只顾自己喝得痛快,还要留一些给其他姑姑姐妹们啊。』几人相对一眼,忍不住大笑出来。
话题一转,铁无咎突然问道:『木槿姑娘刚从岛外採购回来,不知江湖上最近有些什麽消息?比如长生门的消息?』木槿道:『长生门树倒猢狲散,已经没了,他那偌大一座宅院,听说如今空荡荡的,连下人都已逃精光。』铁无咎又问:『那风长声呢?』木槿道:『据说太乙观一役后,风长声先一步回到了长生门,带上了那李瑶,逃之夭夭,吴情夫人等人一直在追杀他,至于是否能够追上,却不得而知了。』
花杏娘叹道:『追得上,追不上,都与我们无关了。』
木槿道:『夫人说得没错。当初在平风大会上,太乙观记下了风长声的详细罪状,这份记录如今在江湖广传,无人不知,风长声已成过街老鼠,无处容身。除了吴情夫人等人,许多江湖人士,无论是为了报仇还是万寿宝典,都在追杀他。此人有如此下场,真是大快人心!』
花寻枫点点头道:『还是哥哥想得远,当时如若一掌毙了,还真是便宜了他。』
说起吴情,顾九月想起一人,问道:『南宫山庄呢?可有南宫长青那孩子的消息?』木槿一喜,答道:『还真有。长生门倒台后,昔日逃散的南宫山庄人纷纷回去了,听说其中不少都是因为了这个叫南宫长青的人。他不辞劳苦,四处奔走,这才把许多人劝了回去,团结重建。只是不知南宫山庄若是重建,会由谁来当庄主?』顾九月闻言也深为南宫山庄高兴,说道:『我看南宫长青这孩子就不错,有勇有谋,敢作敢当。师兄,你说是不是?』铁无咎点头道:『虽然如今年纪还轻,但日后前途无量,有点像我年少的时候。』话说完,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
当晚,顾九月辗转难眠,披起棉衣,走到屋外透透气,却看见铁无咎也正独自一人,在远处湖水岸边漫步徘徊。她走上前问道:『师兄也睡不著吗?』铁无咎眨了眨眼,道:『看来你我都有睡不著的心事,却不知是不是同一件事?』
顾九月沉吟片刻,说道:『我在想的是,我们不能一辈子待在陀罗岛。』
铁无咎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没错,我们要离开陀罗岛,我们要去宁口。』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说道:『重开铁剑门。』
两人心思一致,顾九月甚是欢喜。她问道:『什麽时候?』
铁无咎想了片刻,道:『先过了这个冬天吧。明年开春,重出江湖吧。』
顾九月正想说话,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把声音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了。不过你们重出江湖的计划,得要提前许多!』
这把声音彷彿来自天边,又彷彿就在耳际,温婉柔和,娇翠圆润,声音主人想必是个娇柔欲滴的少女,若在平时,听了必定舒坦受用,但此时两人却大吃一惊,回头张望,四下里却哪裡有人?铁无咎沉声问道:『姑娘是何人?到访陀罗岛所为何事?』
声音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却对你很熟悉,我还曾救过你一命呢。本来我不该来找你,但现在有一件事,只怕也只能请你出手了。』声音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可是无论两人目光如何朝声音追去,却始终连半个人影也看不见。
铁无咎说道:『姑娘既然有事相求,便请现身说话。』
声音叹了一声:『世上从无外人见过我,你们当真要我现身吗?』
顾九月瑟瑟发抖,问道:『你、你、你样子很难看吗?』
声音道:『妹妹的模样,自然没有顾姐姐好看。』这句话说完,声音却来到了两人身后,两人猛地回头,却见月下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美貌少女,她一袭白衣,长髮垂肩,肌如凝霜,目若星盼,宛如仙女,又似鬼魅。顾九月不由自主地躲在了铁无咎身后,颤抖问道:『你、你、你是仙女,还是幽魂?』
少女摇摇头道:『我只是一个人,我姓白,名叫无瑕。』
铁无咎身子微微一震,问道:『白?你难道是白云阁的人?』
白无瑕微笑道:『铁公子见多识广,料事如神。』
顾九月惊道:『白云阁?世上真有白云阁?』
不群不党,无正无邪。冷眼旁观,绝对中立。只做笔录,绝不干预。不管世上是否真有白云阁,世上却从没有人见过白云阁的人。至少,根据白云阁的《江湖录》,确实如此。不过,这种情况很明显今晚出现了破例。
铁无咎突然笑了,他笑道:『整个故事中,我唯一解不开的一个谜题,今晚终于出现了答案。穴杀帮血洗铁剑门当晚,救了我的人就是你。只有白云阁的人,才能如此不留痕迹。』
白无瑕幽幽道:『我虽然最后救了你,但我也眼睁睁地看著那些人屠杀了你满门。那天晚上的事,我至今依旧历历在目。』
铁无咎怔了半响,最后叹道:『冷眼旁观,绝不干预,这本就是白云阁的规矩。』
顾九月奇道:『既然有此规矩,最后为何又要救人?』
白无瑕道:『阁主说,天下雏狗,大仁不仁,可是我办不到。为了救铁公子,我已犯了阁规。』
铁无咎作揖行礼道:『无论如何,在下感激白姑娘救命之恩。』
白无瑕道:『若非我插手了铁剑门的事,铁公子本该已死。铁公子若是死了,风长声大概不会有如今下场,也就不会发生如今的事。若不是白云阁上下都束手无策,我也不会再犯阁规,来找你们相助。』
铁无咎奇道:『有什麽事,连白云阁都束手无策,我们却能帮得上忙?』
白无瑕长叹一声,说道:『风长声闯进了白云阁。』
顾九月又惊又奇问道:『闯进了白云阁?世上真有白云阁这个地方?风长声正被江湖追杀,他为何不好好躲起来,却要去闯你们白云阁?』
铁无咎微一沉吟,忍不住失笑道:『我明白了。自古帝王枭雄,都怕史书鞭挞。风长声目空一切,却忌惮你们的江湖录,在百年之后,把他的恶行公诸天下。风长声啊风长声,没想到你竟狂妄若斯!』
顾九月又问:『他杀了你们白云阁的人?』
白无瑕微笑道:『能杀得了我们的人,世上不曾有过,风长声当然更办不到。』她一顿,皱眉继续道:『可是,他的目标却是我们的藏书阁。』
铁无咎叹道:『没错。毁去你们的记录,抹掉历史的痕迹。』
白无瑕道:『事不宜迟,我希望你们可以即刻随我走一趟。你们曾经打败过风长声一次,我相信可以再有第二次。』
顾九月掩不住内心的惊喜:『走一趟?去、去、去白云阁?』
白无瑕点头道:『没错!』
——
官道之上,两旁枯木挂著积雪,六匹快马疾速奔驰而过,刮起了尘土飞扬。
为首一人,白衣长髮,正是白无瑕。她身后的还有铁无咎、顾九月、花杏娘、花寻枫和吕凌。
『白云阁在什麽地方?』
『在天下极东之地。』
『极东之地?那岂不是很远?』
『不远,因为陀罗岛本来便已在山东境内。由此往东北二百里,骑马一天便到。』
『由此往东北二百里,难道是龙山?』
『就是龙山。』
一天以后,一行人来到了龙山脚下。冬天日短,不过酉初左右,天却已暗了下来。龙山一带积雪犹新,看来大雪刚停不久,白无瑕道:『雪后山路湿滑,天黑不宜上山。我们在此过一晚,天明上山。』于是众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生起火堆,分发乾粮,准备过夜。
坐在篝火旁,边取暖边进食,顾九月不解问道:『既然白云阁就在龙山之上,为何却从无外人见过?』
白无瑕淡淡道:『等你到了白云阁,自然便会明白。』
吕凌又问:『听说白云阁的人个个武功高绝,难道你们加起来也对付不了风长声?』
白无瑕道:『白云阁人从来不练杀人的武功。风长声闯入阁中,我们或躲或逃,藏在暗处监视,他追不上我们,我们也奈何不了他。』
花杏娘问道:『他闯入阁中已经多日,要办的事早该办完,为何还不离去?』
白无瑕轻叹一声,答道:『等你见到了他,自然便会明白。』
白无瑕身为白云阁人,自然有许多难言之隐,此次现身相见,带外人入阁,也已是自古以来的破例,众人能够理解。可是沉默了一阵,花寻枫还是忍不住问道:『那白云阁主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白无瑕幽幽说道:『白云阁在甚麽地方,一共有多少人,阁主是个怎样的人,这些都是江湖上人人想知道的事。然而,你们没想到的是,这些问题,连很多白云阁弟子自己都不知道。』
这就是白云阁得以一直保持神秘的原因之一。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白无瑕双耳颤动,神情突然紧张起来,低声道:『附近有人!』她一顿,又说道:『脚步轻盈,是个女子,身带佩剑,走路踉跄,似乎受了伤,正向我们走来!』话音刚落,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身子却突然像风一样地飘了起来,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花杏娘竖起耳朵,凝神静听,过了良久,才察觉果然有人缓缓靠近。众人紧张起来,全神戒备,不久便听到一把声音说道:『烧饼好香,可否分我一块?』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人,果然与白无瑕所描述的分毫不差。众人揉眼看清,却竟然是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