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默默听铁无咎把话说完,手心也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顾九月嚮往道:『庄主夫人吴女侠,真是巾帼不让鬚眉,令人折服。身为女子,就该如此!』
吕成凌黯然叹道:『只是苦了明总管。对我而言,他不但是长生门的总管,也是我们五师兄弟的保姆。他把半辈子奉献了给长生门,没想到却落得如此下场。他对风长声鞠躬尽瘁,甘愿为奴为僕,最后换来的,却是主子的无情背叛!风长声啊风长声,难道你身边所有的人,都要承受你的祸害?』
铁无咎扬了扬眉,说道:『一个月以前,吕大侠还和我等在陀罗岛生死相向,当时无论我等如何辩解,吕大侠对风长声始终绝对信任。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吕大侠对风长声的态度便有了如此大的转变,看来吕大侠在月影楼的日子,得到了不少的启发!』
吕成凌继续长叹,道:『惭愧、惭愧。在下往昔有眼无珠,如今是悔不当初。大侠二字,在下愧不敢当,铁兄弟如不嫌弃,此后你我便以兄弟相称。』
铁无咎拱手行礼,说道:『吕兄弟言重了。你坦承昨非,迷途知返,仍不失为光明磊落的坦荡君子。』
花寻枫也罕见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在两个师弟面前,极力维护月影楼,回到长生门后,又在风长声面前,据理力争,保我性命,看在这一些的份上,你我当日约法的第一条,就此作罢,你无需再做我的俘虏了!』
顾九月也喜道:『既然师兄和枫妹妹都原谅了你,那也算上我一份好了,从此大家都是同仇敌忾的同道中人。』她又说道:『想当时吕大哥和风长声的唇枪舌剑,一定相当精彩,只可惜我来迟一步,错过好戏。』
铁无咎笑道:『我倒是听完了全场,由我複述,应该不差。』
——
就在铁无咎被关进牢房后的第三天,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
这一天中午前后,出门二十多天,柯成惺和胡成亭幸不辱命,不但找到了吕成凌,更押著贼首花寻枫凯旋而归。
对风长声而言,这实在是多日以来,难得的大好消息。几人一番修整,换上了乾衣服之后,在议事大厅等著见师父,风长声却派人传讯,把大家叫到偏殿去。
明总管的灵堂,就设在偏殿。
在明总管的灵堂前,长生四侠和俘虏花寻枫都已到齐。风长声开怀大笑,扶著吕成凌说道:『成凌啊,你总算回来了!路上是何事耽搁啊?是否遇到了陀罗岛馀孽找你麻烦?』
吕成凌多日未见师父,见师父果然甚是关怀自己,心裡不得不感动。但为免把事情弄複杂,他只好说道:『徒儿只是受了点伤,于是找了个地方养伤,这才误了回程。让师父忧心,是徒儿不孝了。』
风长声立刻察觉到了吕成凌的异样神情,但他不以为意,继续笑道:『无论如何,你帮为师带回来了这个陀罗岛贼首,是大功一件,为师要好好赏赐你!』
吕成凌望了花寻枫一眼,想为她说几句好话,正不知如何开口,一旁的柯成惺已忍不住说道:『正是!徒儿和五师弟找到二师兄时,二师兄正和妖人在同一家客栈落脚呢。二师兄想必是用尽了浑身解数,才能稳住妖人,不至于落荒而逃,二师兄可真是功不可没啊!』他本来满心以为这一次出差大有斩获,师父定会讚赏,谁料师父竟然二话不说,便把功劳加到了吕成凌头上,他满心不忿,故而出言讽刺。
风长声闻言脸一沉,问道:『此话何意?』
柯成惺道:『徒儿所言句句属实,要不是徒儿和五师弟赶到,只怕二师兄到如今还是乐不思蜀。此事五师弟和同去的各位师弟皆可作证!』
风长声心知这个四弟子一向心胸狭隘,难以容人,但如此信誓旦旦,恐怕未必全假,于是沉声问道:『成凌,可有此事?你是不是与这妖人,做了什麽苟且之事?』
吕成凌急忙说道:『师父明鑑,四师弟所言,纯属胡乱猜测,徒儿可以起誓,与花寻枫姑娘,绝无半点苟且之事!』
一旁的胡成亭见状,也说道:『禀报师父,二师兄虽然的确与花寻枫同住一家客栈,但如此也不能证明什麽。二师兄见到我们以后,便立即答应陪同我们回长生门了,什麽乐不思蜀之说,未免有些许夸大。我想四师兄只是除恶之心太急,才会想得过头。此次生擒贼首,全赖四师兄运筹帷幄,又衝锋陷阵,不落人后,著实功不可没。徒儿斗胆,为四师兄请功,望师父论功行赏。』
这一番话既保了吕成凌,又捧了柯成惺,可谓是说得恰到好处,柯成惺也不好再多说什麽。风长声听了,点点头道:『好。有功自然得赏,但不急在一时。为师把你们召到此处,还有一件要事要处理。』他一顿,继续说道:『铁无咎勾结陀罗岛,杀害明总管的事,你们大概也已经知道了。南宫山庄纠结于昔日情谊,出面保了铁无咎,为师只好让他再多活几天。但你们今天及时地把陀罗岛贼首带回来,正好!今天为师便要砍下妖人之首,以祭明总管在天之灵!』
吕成凌听了大吃一惊,不料风长声又把一把大刀交了给他,沉声说道:『成凌!既然有师弟怀疑你暗通妖人,如今便正是你自证清白的大好时机。你现在便亲自动手,砍下妖人头颅!』
在师父凌厉的眼神注视之下,吕成凌心惊胆颤,双手竟不听使唤地缓缓接过了刀。他转头望向花寻枫,只见花寻枫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冷冷地斜瞪著自己。想起了在地道中的生死相依,和过去一个月在月影楼的日子,突然之间,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他一咬牙,怒喝一声,丢下了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徒儿不孝,徒儿不能杀她!』
风长声大怒问道:『为何不能杀?』
吕成凌道:『长生门人,行义修仁,诚信守诺,炉火不焚。陀罗岛一役,徒儿学艺不精,曾落入枫姑娘的手中。她放过了徒儿一命,徒儿也承诺了以后不会再对她下手。徒儿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风长声听了,似乎稍微消气,说道:『原来如此。好,你诚信守诺,确实没错。但你既然不敢忘记为师的教诲,又可记得为师曾经说过,以仁义待恶人,当以何待善人?是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吕成凌垂头道:『徒儿记得。师父的意思是,对邪道中人讲仁义诚信,便是对正道中人的不公。恶人为非作歹在先,对付他们,无需守那麽多无谓的规矩。』
风长声点头道:『很好,眼前妖人是陀罗岛的贼首,心狠手辣,杀人无算,为师替你作主,你对她的承诺无需遵守,可以作废!这便动手吧!』
吕成凌内心天人交战,挣扎良久,才又道:『不。徒儿觉得……觉得……』
『觉得什麽?』
吕成凌把心一横,豁了出去,说道:『徒儿觉得铁剑门一案,疑点重重,不一定便是陀罗岛所为。陀罗岛有可能是无辜的,枫姑娘也未必便是妖人,徒儿认为,可以把她还押牢中,待查清真相再作议论。』
风长声闻言火冒三丈,用力一拍,『啪!』一声巨响,身边一张茶几登时碎裂。他怒骂道:『逆子!这件事为师已然查得清清楚楚,你竟敢质疑?』
吕成凌眼见既然已开了个头,师父的重罚已是逃不掉的了,索性再无顾忌,说道:『当晚在陀罗岛上,连铁剑门祖师爷铁见南也在维护陀罗岛的人,师父也是亲眼见到此人,并和他交手的。试问铁见南又怎会出手相救自己的仇人?』
风长声说道:『为师早已说过,那人不是铁见南,是假冒的!你为何愚蠢至此,受人蛊惑?』
吕成凌道:『不对。徒儿亲耳听见,当晚铁无咎称呼此人为爷爷。既然已证实了铁无咎的身份,那铁无咎的爷爷,当然就是铁见南无疑。况且,徒儿后来又见到了此人,并且另有两位前辈,已经证实了此人就是铁见南。她们就是昔年同为「无剑四友」之一的谭月吟谭前辈,和神出鬼没的奈何谷「半神半鬼」潘七娘!』
风长声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没想到,只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自己最喜爱的徒弟竟有了多番奇遇,受了这些人的蛊惑,如今竟学会了挑战师父的权威。他冷笑著道:『原来这些日子你还干了不少事,见了不少人,还学会了对为师隐瞒行踪!』
吕成凌道:『徒儿无心隐瞒,只是说来话长,徒儿想以后有机会再向师父细说。这位谭前辈,四师弟和五师弟找到徒儿之时,也是见到过的。』
这时柯成惺说道:『没错,当晚是见到了。师父有所不知,徒儿还有一项细节还没来得及禀报。我们找到二师兄的地方,就是那个闯入英雄大会,出言无状的妖人顾九月,她口中的许州月影楼。原来这月影楼的主人,就是那谭月吟。当晚不但谭月吟在,连顾九月也在。徒儿本想一併带回,无奈二师兄极力担保,徒儿别无他法,只好先回来请示师父。其实徒儿心想,那谭月吟销声匿迹数十年,是何模样又有谁知道?即便真是谭月吟,如今是正是邪也不好说。说不定谭月吟和那假冒的铁见南,与陀罗岛妖人,都是蛇鼠一窝!敌人非常狡诘,二师兄为人老实,受人矇骗也是难免。』
吕成凌怒道:『四师弟何以要血口喷人,唯恐不乱?你所言所说,全无凭据,凭空诬衊,岂是我辈侠义之道?那顾九月不但不是什麽妖人,而且还是铁见南前辈死前收的最后一个弟子,是铁无咎的师妹,莫说徒儿亲眼看过她练剑,确实是铁家剑法无疑,铁无咎如今就在长生门内,唤他过来一问便知,岂能有假?顾九月从小便是由谭月吟养大,难道这人冒充谭月吟,竟冒充了二十年之久?』
柯成惺忿忿不平,回道:『没错,没错,二师兄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不过你的所有推论,最后都要回到铁无咎身上。可惜的是,如今我们已经知道,这个铁无咎本身也不是好人!师父说了,他勾结陀罗岛,杀害明总管,所以他又能为你证明什麽呢?』
吕成凌一怔,又道:『师父明鑑,徒儿并没有要即刻为任何人开脱,徒儿只是觉得既然案情疑点重重,便应当暂缓杀人,待查清真相再做决定。徒儿与月影楼诸人,还有枫姑娘相处多日,据徒儿了解,枫姑娘纵然手段有点狠毒,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陀罗岛上的女人也都是受人迫害,无处容身,才躲到岛上生活,只因行踪神秘,江湖中对陀罗岛的种种传言,才多有不尽不实之处。我辈行义修仁,又岂可轻信了这些传言,便将罪名都推到她们头上?人命关天,死不复生,徒儿只求师父,暂缓对枫姑娘行刑,免得日后恨错难返!』
风长声忍著胸中怒火听了许久,到此终于忍不住了。先是一个吴情,然后南宫真,现在轮到吕成凌,一个个都反了,都胆敢挑战自己的权威!他怒喝道:『吕成凌!为师本来对你甚是器重,以为你日后必有一番作为,可以光大我长生门户。不料你竟然心志不定,蠢钝若此,在外游历短短一月,便尽受妖言蛊惑,把为师十多年的教诲望得乾乾淨淨,辜负了为师对你的大好期望!若不对你严惩,只怕你便要走入邪魔外道!为师罚你,去思过楼面壁三个月,自思己过,你可认罚?』
吕成凌听了微微一惊,良久才垂头道:『徒儿认罚,可是枫姑娘……』
风长声怒道:『你还敢为她求情?你不肯动手,为师便亲自下手,今天无论如何,妖女必须死!』
花寻枫在一旁听了许久,到此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终于笑了,笑得非常高兴。她笑著道:『风长声,以我一条命,换你一个爱徒,我觉得值当!终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世的,我就在阴曹地府等著你!』
风长声举起手掌,把怒意化作掌力,正要拍下,突然一人喊道:『住手!你不能杀她!』风长声抬头一看,只见门口走进来一人,却原来又是铁无咎。
原来铁无咎在牢中听说了花寻枫被捉,略一推算,知道风长声不会放过她,于是便求露晨和雨夕带他来见风长声。两人拗不过他,请准了南宫真后,便把他押了过来。三人其实早已到了,但铁无咎听见吕成凌竟然在为花寻枫说话,大感兴趣,便在门外听了半天,直到风长声要出手了,这才大喊著走进殿内。
风长声见了铁无咎,无名火起,冷笑道:『臭小子,你竟然还敢来见我,你这股不怕死的劲,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
铁无咎望了花寻枫一眼,眼中藏著某种複杂的感情。火烧陀罗岛以后,花寻枫一直下落不明,这还是他事后第一次见到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知她平安,是喜,可是她又掉进了这长生门的虎穴之中,却又是忧。但这个眼神一闪即逝,他冷冷望著风长声,只是重複说道:『你不能杀她。』
风长声冷笑道:『老夫生平,还未曾遇过不能杀的人。』
铁无咎迈开脚步,缓缓走到风长声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场上没有人听见这句话的内容,但风长声的脸色却突然变了,原来的愤怒一扫而过,变得又惊又疑,甚至还有些欢喜。
铁无咎退开几步,冷冷地看著风长声的反应。这个秘密,他本不想说,但为了救人,却又不得不说。风长声似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转过了身,背对众人,沉思良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他人见状,自然也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灵台上,香烛火光闪烁,给寂静的灵堂添了几分诡异。突然间『啪!』地一声,明总管的牌位无风自动,倒了下来。这一下把厅内众人都吓了一跳。风长声身子一震,彷彿也很是震惊,他扶著明总管的灵柩惊道:『明总管!你难道有话想要说?唉!老夫本只想以仇人之首,祭你在天之灵,不料此事竟然一波三折,现在你又……罢了罢了,露晨雨夕,把铁无咎和花寻枫都押回牢裡关起来,好好看管,不许有任何差错!其他人,都散了吧,散了吧!为师要一个人和明总管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