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七人一早启程,往西南走了五十里路,到了邱州城外。天色将黑,还没进城,花杏娘便决定要夜探商山,让其他人先进城落脚,木槿等却执意要一起行动,花杏娘拗不过,于是七人一起转而向南,朝商山走去。如此又走了约莫十里,上了商山,来到商山派地界之外,花杏娘取出手巾,蒙上了脸,吩咐木槿等人在附近藏好,自己先潜入进去打探虚实。木槿点头遵命,谭月吟却笑道:『出来这麽久了,一直风平浪静,这一回你休想撇下了我。』花杏娘无奈笑道:『好,谭姑姑就和我一道进去。』
天色已黑,凉风徐吹。商山之上,一片丛林之中,有一片开垦出来的空地,空地上稀稀落落有十来间房子,这裡就是商山派。商山派没有宏伟的院子,也没有严谨的格局,正中有一间稍微大一点的院子,是掌门董洛的居所,其馀二十多个弟子在院子周围自行搭建小屋居住,屋与屋之间有一片片小农田,是弟子们自给自足的食物来源,也是弟子们的功课。
掌门董洛年过半百,无妻无子,独自住在院子之中,他生活清苦节约,院内也没有下人。此时刚过卯时正,他便已上床就寝。黑漆漆的房中只有窗外照入的微弱月光,和董洛低沉的呼吸声。这时窗户竟突然无声无息地慢慢打开了,一条黑色人影从窗外窜入,亮出了白晃晃的单刀。他轻轻走到床前,确认了董洛的身份,然后举起单刀,便要在他脖子上砍落。突然间,一阵破空之声划破寂静,一块小石头不知从何处疾射而来,『噹!』一声巨响,不偏不倚打中了高举的单刀。黑衣人虎口一震,单刀几乎脱手,他心中大惊,但却临危不乱,没有丝毫迟疑,运足掌力,一掌往董洛脑门拍下。可是董洛此时已经惊醒,一个翻身躲了开去,同时还击一拳,打向黑衣人。黑衣人两击不中,知道时机已失,也不恋战,身子往后一翻,躲过了攻击,然后头也不回地跳出窗外。董洛清醒过来,怒道:『贼人想逃?』连鞋也不穿,一个起落,紧跟著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越跑越远,进入了丛林之中。黑衣人轻功绝佳,董洛渐渐跟不上,不久便没了对方人影。他不愿放弃,又往前跑了半里,却意外发现黑衣人竟又被另外两个妇人拦了下来。这两人一个六十出头,鬓髮银灰,手持长剑,正与黑衣人对峙。另一人黑巾蒙面,看不出年纪,正负手在旁观望。
这两人当然就是谭月吟和花杏娘。她们进入商山派地界不久,便察觉了黑衣人的行踪,于是尾随跟踪,看见他要杀人,便出手相救,然后又一直追到此处。黑衣人当然就是百会,他奉了柯成惺之命,来此刺杀董洛,三人竟不期而遇。此时百会用一把低沉沙哑的声音冷冷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坏我大事,拦我去路?』谭月吟笑道:『别急,打了再说,赢了才有资格问问题啊。』百会见难免一战,二话不说,举刀便砍。
谭月吟的剑法荒废了多年,早已生疏得很,当初在月影楼前对上柯成惺,也只能堪堪打成平手,但这些日子以来不断练习,重拾旧日手感,事半功倍,大有精进,按理此时武功应该略胜百会一筹。但百会的刀法怪异难测,似刀非刀,却又让谭月吟不时应付得手忙脚乱。这时她猛然想起顾九月提过的穴杀帮,和那似刀实爪的招式,微一观摩,便马上摸清了对方的招式路数,当下长剑连刺,大佔上风。百会眼见难以取胜,脚一蹬,倒跃而起,想凭轻功逃走,不料花杏娘早已盯住了他的退路,此时紧跟著跳了起来,后发先至,一掌拍出。百会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只好与对方硬碰了一掌,身子受力,重重掉落在地上,待得回过神来,谭月吟长剑已抵住了咽喉。
这时董洛跑上前来,抱拳说道:『两位女侠好俊的功夫!在下董洛,承蒙相救,感激不尽。敢问两位女侠名讳?』花杏娘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而是问百会道:『你是何人?受何人指派?』
百会冷哼一声,并不答话。谭月吟怒道:『我知道你们,你们是一群杀手,不但杀了铁剑门满门,也杀了我妹小顾。你们是见南大哥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百会不认识谁是小顾,但他的组织杀人太多,他也不可能全认得。此时咽喉在人剑尖之下,他只好说道:『你的武功,夹杂了几招铁家剑法。你是铁无咎的朋友。』
花杏娘闻言微微一惊,问道:『那又如何?』
百会道:『如果是铁无咎,他会放我走。』
董洛怒道:『铁无咎?铁剑门的铁无咎?他是我正道武林的叛徒,长生门发了通缉令,悬赏百两黄金,果然是他指使你来的?』
花杏娘冷冷道:『铁无咎不是什麽正道武林叛徒,他也不会和血洗铁剑门的凶手当朋友。』
百会道:『谈不上是朋友,我也只不过是救过他一命而已。我杀过很多人,但却从不说谎。而且我也不会要你们白白放我走。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如果你们是铁无咎的朋友,便该知道如何利用这个消息。』
若是换作以前,谭月吟不可能放过百会,不过人年纪大了,仇恨也看得淡了一些。她长剑稍一用力,说道:『先说消息,我们再考虑放不放人。』
百会道:『好,我信得过铁无咎的朋友。明日一早,柯成惺便会上山。他会以为董洛已死,然后开始他的表演。你们如果想要揭开长生门的真面目,应该知道怎麽做。』
董洛道:『四公子柯少侠要来?那正好,老夫抓了你,交给柯少侠发落!』
不料花杏娘却突然说道:『姑姑,放他走吧。』
谭月吟微一迟疑,问道:『你有把握?』
花杏娘道:『我愿意相信铁无咎。』
谭月吟沉吟片刻,又问百会道:『还有一个问题,顾九月、花寻枫、还有铁无咎,你可有他们的消息?他们是死是活?』
百会面罩下的脸似乎笑了笑,说道:『负责追杀铁无咎和顾九月的是柯成惺。我认识柯成惺,也认识铁无咎,柯成惺绝对杀不了铁无咎。至于花寻枫,她正是在我手下逃走的。他们此刻不知去向,越是如此,就越是安全。』
谭月吟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剑入鞘。百会爬起身,拱手道:『告辞了!』几个起落,消失了在丛林之中。董洛怒道:『你们、你们怎麽把刺客放了?他可是铁无咎的同伙!真是妇人之仁,不可与谋!』
花杏娘忍住心中怒气,瞪著董洛道:『此人不是铁无咎同伙,他对柯成惺的行踪和计划瞭如指掌,说明他是长生门派来的人。而且,此人的武功我也认得,他使的,是风长声的武功。』她所指的不是长生诀,而是风长声还是梁人凤时的武功。当时她和梁人凤关係如此亲密,自然不可能不认得。
董洛本来也是一个精明的人,可是事情只要牵扯到长生门和风长声,他却难免先入为主,无法冷静思考。他斥道:『胡说!长生门的武功老夫又何尝不认得?再说,长生门怎会派人刺杀我?一派胡言!』
花杏娘摇头轻叹道:『董掌门,今晚就劳烦你屈就一下,陪我等在此荒野之地过上一夜了。』
董洛一惊,问道:『此话何意?难道你们想强留老夫吗?』
花杏娘点头道:『正有此意。』
董洛怒道:『原来你们也不是好人!想要留人,先问过老夫的拳头!』说罢摆好架势,一拳朝花杏娘打去。相传商山派的开山祖师本是个拦路抢劫的山寨大王,后因梦见神明指路,从此放下屠刀,大彻大悟,以其自创的『六诀拳法』开山立派,成为一代宗师。这套拳法讲究工、顺、勇、疾、狠、真六字诀,架势直来直往,朴实无华,屈伸鲜明,严密紧凑。董洛在这套拳法上有数十年的功力,此时一拳打来,力道、速度、方位、角度无不精准完美,果然有大师风范。只不过花杏娘的武功却远在对方之上,而且陀罗游龙掌的飘忽多变正好与这种拳法相剋,只见花杏娘轻轻迈开脚步,突然间便转到了董洛身后,董洛一惊,但临危不乱,不等招式使老,回身又是一拳,这一次拳势大开大合,严防对方诡异的身法。花杏娘轻轻一笑,脚一蹬,一个翻身从董洛头顶掠过,再一次落在董洛身后,这一次不再客气,身子还没落地,突然出掌轻轻一拍,打在董洛后脑勺上,董洛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谭月吟讚道:『好身法、好武功。不过你把他留下,是作何打算?』
花杏娘道:『此人深受风长声花言巧语的荼毒,如果不让他亲眼看一场好戏,又怎麽看清长生门的真面目?更何况,他当天也曾屠杀我陀罗岛人,让他吃点苦头,便算是小惩大诫了。』她一顿,又奇问道:『姑姑刚才说,铁剑门血案的凶手,是一群杀手?』
在火烧陀罗岛当晚,事情一件叠一件,花寻枫根本来不及向花杏娘讲述路上所见,所以花杏娘也从来不知道铁无咎关于穴杀帮的推论。此时她询问之下,谭月吟才把从顾九月口中听到的说了出来。从百会的武功,花杏娘可以断定穴杀帮听命于风长声,稍加思索,不难便弄清了风长声的恶毒谋划。归根究底,风长声要杀的始终是自己,对付铁剑门只为了嫁祸陀罗岛,铁剑门和陀罗岛数百条人命,都只不过是无辜的牺牲品,想到这裡,她不禁深深自责,心裡叹道:『师郎啊师郎,想不到我纵使离开了你近二十年,最后却还是害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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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东南天际露出一丝霞光,深山某处传来阵阵鸡啼,才刚卯正,商山派的弟子们便已起身梳洗完毕,纷纷来到了掌门院子前的空地上。循例,每天此时,都该由师父带领大家做早课练功。不过今日却迟迟不见师父出门,弟子们觉得奇怪,进入院子一看,才发现师父消失无踪。弟子们一开始不以为意,但等到天色大亮,仍不见师父踪影,大家都开始急了,各自议论纷纷。
师父不在,在场身份最高的便是大弟子周健。他三十出头,是个憨实浑厚之人。他把二十几个弟子召集起来,安抚人心,打算分派人手,到各处搜寻。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宏亮的声音,喊道:『长生门柯成惺,率弟子拜会商山派掌门董洛前辈!』
周建等听了大喜,道:『来得正是时候!』急忙到路口相迎。两方人马一翻寒暄,周建又把柯成惺和十几个长生门弟子迎回到院前空地,说道:『柯大侠突然造访,却来得正是时候。敝派突生事故,我等手忙脚乱,还请柯大侠仗义相助,主持大局。』
柯成惺奇道:『哦?出了什麽事?贵派董掌门人呢?』
周健道:『师父他……失踪了!』
柯成惺长叹一声,道:『果然出事了,唉!』
周健奇道:『柯大侠早有预料?』
柯成惺道:『实不相瞒,在下收到消息,有人欲对贵派不利,派出了杀手,要置董掌门于死地。我等此番前来,日夜兼程,正是为了此事,万没想到,歹人下手如此之快,我等还是晚了一步!』
周健大惊,问道:『我商山派甚少与人结怨,是什麽人要下此毒手?』
柯成惺道:『董掌门前些日子带领贵派各位英雄,与我长生门一起上陀罗岛斩妖除魔,为正道武林立了大功,可是也因此得罪了邪道妖人。此番之事,幕后元凶正是那陀罗岛的馀孽!这些妖人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对我们恨之入骨,眼下董掌门只怕已经……已经殉难了!』说著说著,他竟也忍不住七情上脸,痛哭起来。
周健等人突闻噩耗,本来将信将疑,但见柯成惺放声痛哭,也只好信了七八成,纷纷搥胸顿足,哀嚎起来。柯成惺又道:『周大哥啊,眼下还不是伤心的时候。贵派掌门宾天,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你觉得,贵派弟子当中,可有人可以胜任掌门之位?』
柯成惺有此一问,自然是早已摸清了商山派的底细。按理大弟子周健最有资格出任掌门,但他为人憨厚老实,说白了就是有点愚钝,一心只知练功,连董洛也觉得他不是当掌门的人选,他自己也毫无此意。底下的弟子们也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他当掌门名正言顺,另一派却认为他能力不足。此时听了柯成惺的问题,两派人一人一句,不多时便吵了起来,越吵越烈,眼见便要大打出手,柯成惺突然大喝一声:『够了!』众弟子吓了一跳,总算安静了下来。柯成惺沉下了脸,训斥道:『董掌门尸骨未寒,杀师之仇未报,尔等便大起内讧,成何体统?眼下江湖正值多事之秋,邪道横行,陀罗岛馀孽作恶不断,要是我正道门派个个都像你们一样,早晚要被人逐个击破,那时你们就是罪魁祸首!』
周健垂头惭愧道:『柯大侠训斥得是。只不过奇变突生,眼下之事该如何了结,我等心烦意乱,还请柯大侠教我等。』
柯成惺点点头头道:『实不相瞒,在下出门之前,家师深谋远虑,已料到有此结果。该如何处置,家师也早有定夺。』
周健喜道:『既然风盟主已有良策,便请柯大侠代风盟主主持大局,我等尊从就是了。』
柯成惺道:『好,很好。如今江湖上邪道猖獗,我等武林正道,必须团结起来,才可抗御。家师认为,江湖上门派众多,规模不一,有些门派过于弱小,比如贵派,此次歹人突然来袭,我长生门就鞭长莫及,难以相救。有鑑于此,盟主有令,把江湖上的这些小门派,尽数併入我长生门麾下,团结成一家,如此歹人投鼠忌器,就不敢乱来。从今以后,你商山派就做我长生门的一个分舵吧!』说完,两个长生门弟子抬出了一块匾额,匾额上蒙著红布,柯成惺扯下布条,露出了『长生门邱州商山分舵』九个大字。
周健听了此话,见了此牌,大惊失色,急道:『柯大侠,这、这、这怎麽能行?这岂不是要灭了我商山派的名号吗?不行,绝对不行!』
柯成惺冷哼一声,道:『哦?你刚才说遵从就是,现在又忤逆盟主之命,你商山派的人就是如此反复食言之辈吗?更何况,若不顺从盟主之命,就是与长生门为敌,与天下武林正道为敌,到时莫说商山派三个字,连你们的六诀拳法也将从此绝迹于江湖,你们担当得起吗?』
周健又急又怒,涨红了脸,道:『你、你、你们、你们这是摆明的恃强凌弱,要用武力吞併我们商山派!』
柯成惺冷笑道:『董洛已死,你们拼命守著商山派,又有何意义?江湖上的人何时正眼瞧过你们商山派了?愿意归顺的,从此便是我长生门的人,走在江湖上也能把腰杆挺直,而且,家师知道各位一向生活清苦,凡归顺者,每人犒赏白银一百两,而且,我长生门也将出资在此修筑大院,从此你们便要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