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说铁无咎和顾九月。他们两人在地下室中,把花杏娘对铁见南说的话都听了个清楚明白。铁无咎一向以荣辱不惊,生死无惧的个性自豪,但听到了亲生母亲的这番经历,也忍不住怒火中烧,全身颤抖起来。一些本来彷彿早已消失的记忆,突然间隐隐浮现,脑海中一会出现群狼环视的惊悚画面,一会又想起自己给母亲递上馒头小块,母亲望著自己满是慈爱的眼神,一会又感觉一座巨山重重砸在心口,心惊胆颤。
好不容易花杏娘讲完,号角声起,但铁无咎依旧沉溺于往事之中,目瞪口呆。顾九月大为著急,身体胡乱挣扎蠕动,突然双手捡到一颗小石块,她大喜过望,用石块摩擦著手腕的绳索。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磨断,解开了束缚。她给铁无咎鬆绑后,铁无咎似乎也总算回过神来了。他突然说道:『不好,刚才那号角声,莫非长生门这麽快便来了?』
好在石门并没有关上,顾九月的剑也还在,两人急匆匆离开地下室,回到地面上。果然远处传来了阵阵厮杀之声,两人急忙朝声音赶了过去。没走多远便看见四处皆有人在厮杀,三四个陀罗岛女子对上一两个敌人,各自打得正酣。陀罗岛上女子武功较好的,如兰姨、小芙、小蓉之流,本就不多,此时虽然佔了人数优势,但武功似乎都不如对手,大都佔不了上风。地上也是尸横遍野,双方阵营皆有死伤,有的还没死透仍在嚎叫呻吟,更有甚者,有一些江湖人士把对手打倒了,却不杀死,而是把人扛了起来,大笑著走进了屋舍之中,裡头将会发生何事不言而喻,一些屋舍之中传出了女子惨叫之声,本来宛如世外桃源的陀罗岛,此刻直如人间炼狱。
两人看得毛髮直耸,火冒三丈。顾九月拔剑出鞘,连连出手,协助杀了几个敌人,也闯入屋内救了几个女子,但人数众多,救之不尽,铁无咎心系母亲安危,拉著她四处寻找,跑著跑著,突然两把声音叫道:『两个妖人,果然在此!』两人回头一望,原来竟是那影子枪荆家兄弟。这两人也是杀红了眼,不分由说,举枪便刺。铁无咎一惊,连滚带爬躲到一旁,顾九月举剑接过招数,三人便打了起来。
这荆家兄弟乃是孪生兄弟,天生异秉,心灵互通,两人凭此自创了一套双枪合璧的枪法,双枪你攻我守,我左你右,如影随形,相辅相成,威力极大,在江湖上是数得上的一流好手。顾九月接不过三招,便被逼的连连退却,险象环生。此时双枪一上一下攻来,顾九月眼看便要挂彩,一旁的铁无咎突然大声喊道:『丹书铁卷!』顾九月福至心灵,想起这乃是铁家剑法中的一招,当下不假思索,便使了出来,身子跳起,横在半空迴旋挥斩,不但避开了双枪,更施以不得不救的还击。她喜不自禁,还没落地,又听得铁无咎喊道:『点铁成金、铁画银钩、金戈铁马!』顾九月一一听令施为,胜负顿时逆转,把荆家兄弟打得连连败退。
如此铁无咎发号施令,顾九月依令出招,越打越是得心应手,顾九月也从中参悟到了许多自己从没想过的剑法奥妙,此时方知,看似平淡无奇的铁家剑法招数,在适当时刻,皆有妙用,其要旨只在于,看透对方招式,精准对症下药!十多个回合过去,在一招『铁树开花』之下,荆家兄弟双双挂彩,胸前被划出了一道半尺长的剑口,鲜血直流。两人又惊又奇,那日武林大会之上,此女明明连冯世炬一剑都接不上,不料短短数日,武功竟然精进若斯。两人停下了手,齐声问道:『这是什麽剑法?』顾九月道:『铁剑门不灭!这便是铁家剑法!』荆家兄弟点点头,无需交流,齐齐往后翻身,负伤逃遁而去。
顾九月欣喜若狂,扶起铁无咎道:『师兄!原来师公没骗我,你果然是铁家剑法的高手!』铁无咎也笑道:『你竟有片刻怀疑爷爷,真是个不孝徒孙。』
两人继续寻找花杏娘,走了没多远,将到岸边,又看见另一奇景。只见丐帮帮主包打狗,竟然和四个江西陈拳门的弟子打了起来。陈拳门弟子虽然以多欺少,但显然落在下风,果然三招之后,包打狗一根竹杖如毒龙吐信,连点四下,陈拳门弟子齐齐胯下中仗,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铁无咎大声问道:『包打狗!你是帮哪边的?』
包打狗摇头叹气,唱道:『血流成河啊丧尽天德,正道邪道凭天抉择!无奈何啊无奈何,爷们娘们两边都帮不得。帮了娘们得罪爷,帮了爷们一样难保晚节。别别别,老叫化还是赶紧撇,赶紧撇!』说罢他一面吹起响哨,一面半跑半跳地,朝湖边跑去,带著馀下的十几个丐帮帮众,登船离开了。
原来丐帮参战的人虽不少,但在湖水之上时便已死伤过半。包打狗刚上岸时,也和其他人一样,想要大开杀戒,但他抬头一看,却发现对头人竟是当年那个『疯婆子』。他人虽然疯疯癫癫,平日里也鲜少做什麽见义勇为之事,但心中对当年错手打伤了疯婆子的儿子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愧疚不已。一见到疯婆子,他便知道打不下去了。于是溜到一旁躲起来,静观其变。所谓旁观者清,他见群雄杀得兴起,宛如野兽,不由得暗自叹息,又正巧看见陈拳门四个弟子意图对陀罗岛女子施暴,他再也看不下去,于是唱言制止。陈拳门弟子心有不甘,于是两边便打了起来。眼见这场征伐沦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他只好召集弟子,离开这是非之地。
铁无咎和顾九月当然想不到这其中的曲折,但见敌人少了一些,总是好事。此时顾九月突然叫道:『那裡!』铁无咎转头一看,果然看见风长声、花杏娘和花寻枫三人就在不远处,打得正烈。
风长声谷催内力,一掌一脚皆虎虎生风,他的招式看似怪异,其实精妙,每每出人意表,叫人防不胜防。花杏娘和花寻枫则展开游龙身法,腾挪闪躲,神龙莫测,伺机看到破绽,便予以反击。三人也不知已打了多久,但看来风长声内力悠长,立于不败之地,似乎渐渐佔了上风,花杏娘母女则越打越急躁,守多攻少,渐渐不支。
风长声见久攻不下,故意买了个破绽,花寻枫见机便使出一招『鱼跃龙门』,长驱直入,风长声正中下怀,回身一招『气贯长虹』,眼看花寻枫已无可闪躲,突然听见一声娇吒,风长声感觉到一道凌厉剑气逼近,不得不变招自保。他回头一看,原来正是顾九月加入战圈。他心想小丫头不知量力,先解决了你,于是招式一变,集中打向顾九月。这时便听见一旁有人在喊:『铜牆铁壁、铁案如山、斩钉截铁!』他撇眼一看,原来正是当天那个随从。他冷笑道:『人赃并获,你们还抵赖不是陀罗岛妖人?』话还没说完,却发现顾九月的剑招看似平淡无奇,却竟然招招克制住自己,彷彿已预先看破自己的套路,最后一招『斩钉截铁』,更是切中要害,不得不狼狈闪躲。他心下一凛,凝神应战,不敢再大意轻敌。
一旁的铁无咎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住战局,渐渐额头也泌出了汗。他不但要揣摩风长声的招式,还要关注花杏娘和花寻枫的套路,以便让三人无间配合。他不断发号施令,十多个回合过去,战局便完全扭转,风长声被逼得转攻为守,处处退让。此时风长声也看出了顾九月只是这个『随从』的傀儡,恨不得一掌毙了他,但在两双肉掌一把长剑的围攻之下,竟脱不了身。
眼看胜利在望,突然花杏娘却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原来她之前受了内伤,一直强撑压抑,与风长声战斗许久,也是不顾伤及元气,一味强催内力,撑到这时,终于油尽灯枯,骤然倒下。高手相争,千钧一发,风长声反应极快,见机不可失,在其他人反应过来前,便已扑了过去,掀起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一掌拍向花杏娘。花杏娘胸口中掌,人像脱线风筝般远远飞开,旧患新伤加在一块,当场昏厥,生死不明。
其馀三人大惊失色,花寻枫惨叫一声:『娘!』便跑了过去扶起花杏娘。顾九月独立难支,也不得已停下了手,跳到铁无咎身边远远与风长声对峙。风长声胜券在握,也不急著进攻,只得意地笑著。就在这时,一条人影窜了出来,扑向风长声,风长声警觉,回身一掌拍出,不料那人不闪不避,拼命硬吃了一掌,但人却已缠上了风长声,把他紧紧抱著不放。众人一看,原来竟是兰姨。兰姨厉声叫道:『小姐快走!带夫人走!』说罢发了疯似的,张嘴便往风长声身上咬去。
花寻枫见母亲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心中又急又怒。又见兰姨为了缠住风长声,不惜牺牲自己,她手足无措,只能惨叫道:『兰姨!』铁无咎审时度势,随著花杏娘突然倒下,错失良机,再想打败风长声已是千难万难,知道败局已定,他毅然当机立断,推开了花寻枫,背起了花杏娘,喝道:『此时不走,兰姨岂非白白牺牲!』
花寻枫被他一声当头棒喝唤醒,留下一声:『兰姨保重!』便领著铁无咎往岛内跑去。她在前开路,顾九月在后断后,一路杀敌疾奔,转入了岛中心房舍密集之处。铁无咎跟著她在窄巷内左拐右弯,忍不住问道:『你带我们去哪裡?』花寻枫没有回答,突然停下,推开一扇门道:『这裡,进去!』铁无咎走进屋内,突然后面的顾九月一声惊呼,和人打了起来,原来竟是长生五侠中的吕成凌追了上来。
铁无咎身处屋内,看不见战况,少了他的指挥,顾九月实力大减,被吕成凌打得连连败退。花寻枫本来对铁无咎和顾九月并无什麽好感,甚至还曾心裡埋怨母亲偏心外人,但经过刚才一战,同雠敌忾,不知怎的便把他们当自己人了。她正想上前相救,突然一声惊天怒吼,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带著一片银白剑光,如千尺瀑布般砍向吕成凌。吕成凌从没见过如此凌厉的剑气,心裡大惊,急忙往后一翻,连滚带爬躲过一劫。剑光消散,顾九月大喜过望,叫道:『师公!』众人这才看清,来人手持长剑,竟是铁见南。
原来铁见南在议事厅运功疗伤,一旦入定,便对外界之事充耳不闻。好在当时也无人闯进议事厅,否则只需轻轻一剑,便可要他性命。过了许久,他气走周天,悠悠醒来,走出屋外,方知大事不妙。他四处搜寻,希望可以找到铁无咎、顾九月、花杏娘甚至花寻枫,在一具点苍派弟子的尸体旁捡了一把剑后,索性跳上房舍屋顶,居高眺望,虽然夜色昏暗,但却还是发现了铁无咎等人。他施展起轻功赶上,来到之时便刚巧遇上了吕成凌。
当下他沉声说道:『你们先走,老夫来断后。』铁无咎叫道:『不!有爷爷在,我们可以再合力打败风长声!』铁见南知道自己重伤未癒,虽然经过调息稍微好转,但仍不是与风长声决胜负的时机,如若强行谷催,只会落得与花杏娘一样的下场,于是摇摇头,不答反问道:『刚才爷爷和杏儿的话,你都听到了吗?』铁无咎含泪点头,铁见南道:『那就够了。听爷爷的,君子报雠,十年未晚,保留实力,以后再战。走吧!』
于是花寻枫领著其馀两人进了屋。只见屋内也是一个宽敞的大厅,花寻枫径自走到堂前,一把推开了供案交椅,露出地板,再轻轻把地板撬开,原来地板下竟然藏了一条地道。这地道也是花杏娘带领下,岛上居民花了多年时间挖就而成,深入地下数十丈,全长约五六里,从湖底越过湖水,到达离岛最近的阳湖西岸。陀罗岛虽然易守难攻,但万一遭人围困,这地道便是唯一出路。花寻枫见铁无咎跑得气喘连连,便接过了母亲背上,带头跳进了地道,铁无咎和顾九月紧随在后。
却说屋外,吕成凌见对方剑法超群,便一拱手问道:『敢问前辈名号?』铁见南冷哼一声答道:『铁见南!』吕成凌大惊,问道:『阁下便是铁见南铁老前辈?家师带我等到此,便是要剷除陀罗岛,为铁剑门报雠,铁前辈为何却帮助妖人逃走?』铁见南哈哈大笑道:『铁剑门的案子根本不是陀罗岛所为,你们都被风长声那厮愚弄了!』
吕成凌心头大为震动,但随即便摇头道:『不可能。师父早已将此事查得一清二楚,绝不会冤枉好人。除非,除非你根本不是铁见南前辈!』铁见南还想说话,突然又传来一阵长啸,风长声大笑赶到,说道:『成凌说得没错,此人根本不是铁见南,是个妖人假冒!』他身上血迹斑斑,衣服也多处被撕扯得破烂,都是兰姨临死前拼了命的杰作。他被一个妇人搞得如此狼狈,心裡怒气冲冲,心想好险来得早,如若让铁见南再说下去,事情便要败漏。当下对铁见南动了杀机,也不再说话,便一掌缠上了铁见南,口中喊道:『此人交给为师,成凌赶紧追上贼首,斩草除根!』
吕成凌心裡虽有半分疑惑,但还是不敢违背师命,于是趁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便闯进了屋内。此时铁无咎等人早已离去,他看见地上的地道洞口,一阵迟疑,最后还是跳了下去。
地道简陋狭窄,斜斜向下,走没多远便已是一片漆黑,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欣然发现不远处地上备好了油桶和几根火把。他点燃了火把再继续前行,本来地上还铺了地板,到此处也没了,上下左右都是泥石,宛如一条巨大蚯蚓鑽出来的地洞。地道不断斜下,有些地方甚至垂直下降,他加快脚步,也不知走了多远,下了多深,渐渐彷彿已到了最深处,此处开始地道不再倾斜,而是笔直向前,但却收得更窄,仅容一人前行,头上也加了木板,由两旁的木柱支撑著,以防泥石塌陷。他望向远处,似有火光,心中大喜,于是再加快脚步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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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门外,铁见南施展浑身解数,抵抗著风长声的凌厉攻势。风长声知道对方以剑法著称,是以不和他比招式,只用一些简单粗暴的拳掌,但每一记都带著凌厉绝伦的内劲,一拳一掌都掀起无俦掌风,掌风过处,也足以开山裂石。铁见南被压制得胸口闷不透气,每接一招都牵引著之前所受的内伤,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身法剑法,彷彿都被对方的内力所牵制而越来越慢,心裡暗暗叫苦。他生平当然也遇过许多敌手,也曾败过在许多人手下,但他从来不把胜负放在心上,以往遇到打不过的,便想破解之法。想不到的,便大方认输。不依不饶的,便逃之夭夭。但这次不一样,他必须强撑,撑得越久,孙儿逃得越远。
风长声也猜透了对方的想法,于是便突然跳出战圈,衝向小屋。铁见南见状,急忙使一招『金戈铁马』追上。这一下正中风长声下怀,他突然一个弯身躲开,然后看准铁见南身后破绽,一掌击出。铁见南回身不及,被重重击中,身子向前飞去,撞上了小屋外牆。木牆不堪重击,破裂倒下,铁见南也跌进了屋内。
他勉强爬起身,见到了地道入口,也不管鲜血脱口而出,突然大笑,跳进了地道之中。风长声正好赶到,也跳了进去,却见到铁见南挡在地道不远处,正仰天大笑。风长声冷冷道:『铁见南,你死到临头,除了笑,难道没别的遗言?』
铁见南擦掉嘴边的血,笑道:『你武功高强,老夫打不过你了。但是,你也休想再杀我铁剑门一人!哈哈哈哈!』笑著笑著,他突然举剑挥舞,使出了他英雄一生的最后一招,只见剑光大放,明耀不可直视,无数凌厉无俦,削金断铁的剑气在地道中纵横乱窜,然后『嘭!』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地道承受不住这股力量,头上泥石突然崩塌,大片大片落下,把地道封死,同时也把铁见南和他的爽朗笑声一起,永埋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