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说地道之中,顾九月拿著火把在前,花寻枫背著母亲紧随在后,铁无咎则在最后跟著。他频频回头,希望爷爷跟上,突然看见后面远处有火光闪烁,便道:『后面有人跟上来了,是不是爷爷呢?』花寻枫不放心,便停下把母亲交了给铁无咎,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以防万一。』不久后面火光越来越近,最后看清来人竟是吕成凌,众人大出意料,铁无咎首先怒问道:『我爷爷呢?你把他怎麽了?』吕成凌答道:『那位银髮前辈?他正与家师交手。』铁无咎听了,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吕成凌继续道:『各位莫要再逃了,随在下回去,诚心悔改,在下承诺替各位求情,定保各位一命。』花寻枫忍不住笑了出来,道:『痴人说梦!』回头又对铁无咎道:『我娘就交给你们了,快走!』
铁无咎心系爷爷,进退两难,顾九月拉著他走,说道:『师公武功盖世,未必会有危险,我们还是先走吧,否则一个都逃不了!』铁无咎被她一语惊醒,如今母亲身上的秘密,已是唯一可以对付风长声的武器,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如果全死在这裡,那风长声可就得意了。
花寻枫与吕成凌隔著丈许对峙著,等铁无咎和顾九月走远了,花寻枫方才冷冷道:『在长生门时,你已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还想要送死吗?』吕成凌道:『枫姑娘的武功以身法灵动见长,在此狭窄的地道之中,似乎失了优势,在下以为,胜负并未可知。』花寻枫气极而笑,笑完又怒道:『你这人是不是脑袋有病?在地面上死了多少人你没看见吗?你们带来的人都干了些什麽事你没看见吗?这是生死相搏的时刻!你说话还这麽斯文,图的到底是什麽?是为了当一个彻彻底底的衣冠禽兽吗?』吕成凌一怔,想不到怎麽回答,只好红著脸道:『枫……你见笑了。』他一顿又说:『在下奉命,追捕贵岛岛主花夫人,师命难违,但却并不一定要与枫姑娘生死相搏。枫姑娘只要肯让路,在下绝不为难。』花寻枫怒道:『你说的那是我娘!我能放你去杀她吗?』话还没说完,她已忍不住了,一招『双龙戏珠』,双掌平推,便朝对方衝了过去。
吕成凌本来不是如此木讷腼腆之人,前文说过,他本是一家客栈老闆夫妻之子,口齿伶俐,只因六岁那年,父母无故死去,风长声收入门内,才成为长生门弟子。从此以后,他才性情大变。他自小寄人篱下,虽说师父师娘待他不错,但他小小心灵裡,始终无人可以代替亲生父母,所以变得谨小慎微,对师父师娘的要求都努力满足,不敢有丝毫违背。勤练武艺、匡扶正义、谦虚有礼,忠心不二,这些他守了十多年的教条,都已成为了他为人处世的信仰支柱,而师父风长声,则更是他的信仰中至高无上的神明。
来到陀罗岛,眼见群雄中有人胡作非为,他也曾出手制止,但那人却回答说,这是盟主亲口答应的,一人挑一个娘们,任凭处置。他听了虽然觉得不对,但想当时情况紧急,师父如此说也有其逼不得已的理由。师父也常说,做事要有大局观。为了剷除陀罗岛,些许牺牲在所难免。
即便到了此时,他依旧认为,花夫人恶贯满盈,身为女儿,大义灭亲,也是义所应当,所以才会有刚才这一句话。眼见花寻枫突然发怒衝过来,他无奈之下只好抛下火把,凝神应战。正如他所言,花寻枫的陀罗游龙掌在如此地形无法施展,反而长生诀的精妙招式大佔上风。两人近身肉搏,一来一往,越打越快,十多个回合下来,花寻枫已然身中多掌,但吕成凌都没有使出全力,花寻枫则全然不顾受伤,一味抢攻。吕成凌忍不住说道:『枫姑娘,你已经败了,束手就擒吧!』花寻枫则说:『谁跟你分胜负?我是在拼生死!』
吕成凌见再打下去,对方必死无疑,他不忍心杀人,于是突然用了一招『雁过长空』,身形一闪,竟在这窄小的空间裡,愣是从花寻枫头上穿了过去,来到了地道的另一边。他退开几步,拱手道:『承让了。你已然尽了护母的孝道,然而力所不及,你也无须自责。』说罢回头便跑,势要追上花杏娘。
花寻枫被气笑了,怒道:『责你的头!』说著又再衝了过去,吕成凌回身一掌拍出,但见对方竟然不闪不躲,吓了一跳,急忙收掌。就这一犹豫,花寻枫已然紧紧抱住了吕成凌,花寻枫这一招学的是兰姨的壮烈牺牲,她狠狠道:『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就休想离开这裡!』
吕成凌一惊,脚下一个踉跄,两人便倒在了地上,扭打成一团。他们在地道中前后翻滚,无意之中竟撞倒了地道两旁的几根柱子。柱子一倒,头上的木板便掉下来了几片,花寻枫见了,一咬牙道:『好!你我今天便一起死在这裡!』她抱起吕成凌,猛力一跳,两人一起撞到了头顶的泥石之上。两人同时撞得头昏眼花,掉到地上,也没力气再斗了,花寻枫也不得已鬆开了吕成凌。
吕成凌慢慢爬起身,却感觉头上落下细细沙土,抬头一看,地道上方果然被撞得裂开了几条裂缝。须知地道此处,正位于湖水之下,泥石潮湿鬆软,是以挖地道时,才会架上木板防塌。此时木板掉落,再加上两人一撞,把顶上泥石撞得鬆动,泥石便开始洩了下来。有道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处同样道理,泥石一旦开始洩下,很快便会引发大型土崩,一发不可收拾。吕成凌知道其中道理,顿时大惊,急忙拉起花寻枫便跑。但花寻枫此时迷迷糊糊,吕成凌只好在地上拖著她走,说时迟,那时快,还没走几步,泥石便开始大片大片从头上落下,然后『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泥石骤然崩塌,一泻千里。
吕成凌和花寻枫距离塌心太近,也难以倖免,身上都遭泥石埋下,好在土崩前已离开了一段距离,埋得不深,吕成凌一番挣扎,拨开了泥石,总算爬了出来。他一隻手依然紧紧拉著花寻枫,出来后又把她也拉了出来。花寻枫此时总算醒了,爬出泥石后猛咳了好几声,吐出大口沙土。这时地上的火把也被泥石掩埋了,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吕成凌取出火折子吹亮,凭著微弱的亮光查看著四周的情况。花寻枫回过神来,看了看地道两头,突然大笑,说道:『好,好,很好。你虽然逃过一劫,但却跑错了方向。现在地道封死,你是再也追不上他们了,哈哈。』
吕成凌经历一场生死搏斗,此时也是精疲力尽,狼狈不堪。他闻言一看,果然如此。刚才自己头昏眼花,紧急之下又没看清方向,如今两人正身处进来时的方向,已经前无去路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可是你也一起被堵在了这一边。』花寻枫嘿嘿笑道:『那也没什麽,我本来就要和你同归于尽的。来,我们继续打!』吕成凌一惊,退了几步摇手道:『别打了!我本来就只是奉命追捕花夫人,既然现在路已封死,我也只能回去复命请罪了。只是师父难免要派人进来查看的,到时你却无路可逃了,如何是好?』花寻枫气喘连连,真说要打只怕也有气无力,她冷哼一声问道:『你我是对头,我的生死与你何关?刚才又为何不任由我埋在土裡?你心裡想著什麽奸计?』吕成凌道:『在下坦荡荡,并无什麽算计。』他一叹,继续说道:『枫姑娘护母情切,不惜捨己救人,在下是诚心敬佩。如若换作是我,说不定也会如此。』只可惜自己当年只有六岁,如今只能叹子欲养而亲不在了,这后半句话,他却没说出口。
两人一阵沉默,理顺了气,吕成凌又说:『只要你今后悔过前非,不再杀害无辜,以前的事便一笔勾销。此地不宜久留,地道随时会再塌陷,我们还是赶紧回到地上吧,我自会想办法,助你逃走。』花寻枫听了,甚麽悔过不悔过的暂且不管,但既然有一条生路,总不能放弃,于是两人回头朝来路走去。火折子耐不了多久,吕成凌不敢多用,黑暗中在前摸索著开路,花寻枫一手搭著他的肩膀,缓缓前行。走了不久,便要开始攀爬,此处地面不平坦,难免一磕一绊,必要时又吹亮火折子看清前路再爬。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终于接近出口,吕成凌摸到了地上的火把和油桶,点亮火把,重见光明,两人都大鬆一口气。
再继续前行,两人却突然间同时目瞪口呆,一颗心顿时如堕冰窟。只见出口也已被陷落的泥石堵死,两人此刻是前无去路,后也没有退路,竟已活活被困在了这地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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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再说,风长声见铁见南不惜自我毁灭,封了地道,大为恼怒。但他又怎会想到,不久之后,地道的另一端也会被堵死?所以他并没有很担心徒弟吕成凌,而只是遗憾未能亲眼见证花杏娘死去,他很有自信,在自己全力一掌之下,她必死无疑。
此时岛上的战况已接近尾声。陀罗岛人数虽众,但风长声的人却都武功较高。两方一开始打了个平手,但后来花杏娘溃败,陀罗岛人一下没了主心骨,都已无心恋战,纷纷边战边逃,从南岸撤离。这一战打得惨烈,风长声一方死伤十之七八,长生门带来的弟子也都过半战亡。陀罗岛一方伤亡更重,成功撤离的只有十之一二,四散逃窜,其馀的或死或俘,下落不明。
风长声耗时费力,精心策划,来时信心满满,到最后只落得个惨胜,这个盟主之位威信受挫,心中恼怒,一气之下,下令纵火,要一把火把这妖邪之地烧乾淨,不留一瓦一砾。群雄中的倖存者也是满腔怒火,闻令大感振奋,全岛拆烧砸抢忙活起来。
完事后,大伙趾高气昂乘船离开。此时天才开始隐现鱼肚白,这场熊熊大火烧得火光烛天,几里以外的湖岸也映得通红。岛上的房舍农田,十馀年来一点一滴建起来的数百家圆,尽数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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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火光,此时正映到铁无咎和顾九月的脸上。他们耗尽了体力,轮流背负著花杏娘,总算爬出了倾斜狭窄的地道。到了最后一段,那裡根本已不能称为地道,根本只是一个地洞。地洞出口在一片密集的草丛之中,四下都是茂密的树林。他们累得瘫痪躺在地上喘气,这时却感觉到一股热浪吹到脸上。睁眼一看,便看到了火烧陀罗岛的壮烈景象。
『疯了,疯了。』顾九月内心无比震撼,喃喃说道:『这些人都疯了。』想起不过半天以前,众人入岛之时,岛上一片恬静,连铁无咎也不由得感慨万千。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花杏娘。直到此刻,两人才有机会好好查看花杏娘的伤势。只见她依旧不省人事,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气若游丝,脉搏几近断绝,铁无咎一颗心彷彿已沉入了北冥冰洋,不禁一阵悲痛绝望,欲哭而无声。
这时突然听到一把声音,兴奋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她气若游丝,脸无血色,离死只差一步,实在太好了!』
两人一惊,戒备起来,顾九月喝问道:『什麽人?』
树林中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一人,却原来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妇人。她身穿一身艳红色的华服,配一袭淡紫轻纱,高级的丝绸在火光下隐隐发亮,与周遭环境极不相称。更不相称的是她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珠,眼皮一眨一眨,裡头透出的全是天真淘气,就像个捡到冰糖葫芦的八岁小童。这时她眨著眼笑问道:『如果你只能问一个问题,你是想要知道我的身份呢?还是想知道我救不救得了她?』
顾九月正想说话,铁无咎却拉住了她,说道:『只要知道了你的身份,自然也就能知道你能不能救人。你到底是什麽人?』
妇人一怔,随即鼓掌笑道:『不错不错,小伙子挺机灵的。好吧,老娘愿赌服输,我姓潘,家中排行第七,人们都叫我……』
铁无咎眼中发出了光芒,接著说道:『潘七娘!奈何谷「半神半鬼」潘七娘!』
潘七娘苦笑道:『到底要老娘隐居多少年,世上才没人认得出来?』
铁无咎道:『听说潘七娘恩怨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那麽花夫人对你是有恩呢?还是有仇?』
潘七娘道:『说起来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天她帮我捉了一直土拨鼠,害我一直耿耿于怀。老娘一向与人两不相欠,无恩无怨,偏偏欠她一个人情,一欠就是二十年。今天难得遇上,她又正巧一隻脚踏进了鬼门关,你说是不是天助我也,天大的好事?』
这句话听起来可以气死人,可是铁无咎却似乎不以为意,反而大喜道:『如此说来,你可以救我娘?』
潘七娘闻言一怔,眨著眼道:『你娘?她是你娘亲?你就是当年那个小梁疚?』
这回轮到铁无咎一怔,他思忖片刻,方才想到其中因由,于是突然脸色一沉,一字字道:『我不、姓、梁。』
潘七娘恍然道:『啊,对,对。你娘说了,你本该姓铁。你不知道,当年就是搞混了你该跟谁姓,才害我白忙一场,把你从狼窝裡救出来。』说著她突然走上前,拉起铁无咎双手,再把他全身检查了个透,一边拍打摸捏,一边继续道:『当时你啊,不过周岁,全身都被狼给咬得稀烂,换作其他人,哪有我这手艺?你看,现在长得牛高马大,就是瘦了点。』然后她一把脉,突然又皱眉道:『诶,不对不对,你后来又受了伤了吧?伤及脏腑,毁了气海,终身练不成武。呐,这一桩可不赖我,啊。哎呀,你娘就是不听劝,我早跟她说了,要把孩子看紧一点……』
铁无咎见她随便一看,竟就把自己的情况说得丝毫不差,心裡大为佩服,又想到当年原来是她救了自己,不论是否有别的目的,也总算是个恩人,对她甚是感激,也好感大增。顾九月也觉得此人很是有趣,但听她似乎要从二十年前开始说起,便只好打断她,提醒道:『潘前辈,我师娘命悬一线,是否先救人要紧?』
潘七娘眨著眼笑道:『别急,别急,她撑得住。这人啊,就是越老越爱唠,我这个八十多的老太婆,有时连自己也嫌自己烦呢。』
顾九月闻言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这个眼睛像个小女孩,穿著像个贵妇人,样子最多四十许的女人,竟然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
当下潘七娘给花杏娘把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再点了点头,又再摇了摇头,然后取出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在嘴裡嚼碎了,再塞进花杏娘口中,然后说道:『这是老娘的独门「贵妃梦蝶丹」,吃了她小命便算保下来了。』
铁无咎喜道:『那她何时能醒?』
潘七娘扬起了眉,骄傲说道:『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保证睡得像头猪一样,怎麽摇都不醒。』
铁无咎听了几乎气疯:『什麽?』
潘七娘眨眨眼笑道:『别急别急,她两度被内力震伤,伤上加伤,现在是五脏渗血,六腑疲瘫,正经不通,八脉瘀阻,就必须睡著,才能治。眼下需找一清淨安全,无人打扰之地,住上一两个月,老娘再朝施金针,暮下灵药,等到醒来便是生龙活虎,老娘也就两不相欠,再无恩怨了。』说到这裡,她彷彿整个人都轻鬆了起来,催促道:『来吧,人背起来,前面带路。』
铁无咎问道:『带路?』
潘七娘眨著眼道:『带路去那清淨安全,无人打扰之地呀。救人的重责大任都在老娘肩上了,你们该不会连这麽一个地方都没有吧?』
铁无咎环顾四周,不由得挠了挠头。顾九月突然说道:『我们来时一路东行,此时已进了山东地界了吧?按方向看,许州应该就在此处往南几十里而已。到了许州,便可去我家月影楼!』铁无咎点头赞成,说道:『事不宜迟,现在就走。』顾九月回头望了一眼地道洞口,说道:『可是,师公,还有枫姑娘……』
铁无咎抽出身上匕首,在地洞前的一颗树上,刻下了一个『月』字。他说:『如果他们逃了出来,见到这个月字,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必然会知道我们的去向。』
顾九月将信将疑:『单凭一个月字?』
铁无咎笑了。他自信满满,说道:『一定可以。因为他们一个是我爷爷,另一个,则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