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娘晓得时间紧迫,于是不作停留,在镇上驿站将马匹换了马车,随即向北而驰,朝封州而去。
小木头一上了车,便老实不客气地一伸懒腰躺了下来,抠著脚丫哼起小曲,过了不久还迷迷糊糊地睡得呼呼直响。顾九月耐不住他的一身体臭和震天呼噜,只好挪到车厢外,坐到正在策马的顾三娘身边。
顾九月屈指算来算去,忍不住问道:『娘,按驿站的人说,此去封州百馀里,少说也得一天时间。如今已过午后,咱到了城门也关了,何不在镇上舒舒服服住一晚再去?连日又骑马又坐车,女儿骨头都快镇散了。』顾三娘愠道:『我们等得,只不知道你谭姑姑等不等得。早知道你如此娇气吃不了苦,就不该带你来!』顾九月吐了吐舌头,道:『好啦好啦,女儿只是随便说说,娘别动气。』顾三娘叹了口气,道:『想当年,娘年少不懂事,一时之失,便错过了见你常婆婆最后一面的机会。你谭姑姑对娘有救命再造之恩,娘无以回报,这是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事了。你还小,说这些你也不明白。反正,这次绝不能出任何差错了。』顾九月又向车厢内努努嘴,低声道:『娘,你说这人,可靠吗?』顾三娘冷哼一声,道:『量他也不敢耍什麽花样!』顾九月笑道:『对,对。你看他那傻乎乎的模样,手脚又笨,他若敢耍滑头,定要他吃不完兜著走。』
顾九月又东拉西扯地跟母亲说了不少话,除了有关月影楼的事,就是两日来路上所见的新奇事。两人说话豪无顾忌,没有人发现,车厢内虽然呼声不断,但本该睡得烂熟的小木头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正专注地倾听著母女两人的每一句话,他的眼神闪烁著智慧,和之前傻乎乎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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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持续疾行,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车厢内的小木头突然『醒了』,大声叫道:『停车!停车!』
顾三娘勒马停车,顾九月掀开车帘,却发现小木头已从后门下了车,大喇喇地申著懒腰,说道:『女侠武功高强,但赶马车的技术真不怎麽样啊,震的小木头都成小木块了,好啊,现在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顾九月喜道:『我们到了吗?铁伯伯人在哪裡?』小木头失笑道:『到什麽啊?此去封州还有十里路呢。』顾九月沉下脸道:『那干嘛叫停车?』小木头瞪大眼睛道:『你没看见吗?天都黑了,城门都关了,你难道要蹲在城门脚下过一晚吗?』顾九月气道:『这裡荒山野岭的,难道就比城门脚好?』小木头伸手一指,前方路边不远果然有间院子,看起来是间已荒废的庙宇,虽已坍塌过半,但看起来确实比城门脚要好些。
小木头也不再说话,自顾自地就往破庙走去。顾三娘一想确实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将就过一晚,明天再赶早进城吧。
走进破庙一看,这裡已经相当破烂了,已经连个可以挡雨的地方都没有了,但却至少还可以遮风。十多年前,花杏儿牵儿抱女,千里寻夫,就是在此处避的雨。
清理出一块乾淨的地方歇息,小木头自告奋勇,说道:『我去捡些木材生个火。』顾九月嘻嘻笑道:『我去,我去。这等小事,何须劳烦木头大哥,你还是乖乖在此歇息吧。』小木头呵呵笑道:『小女侠心眼多呀,是怕小木头在林中迷了路回不来,对不对?』顾九月道:『正是,正是。到时偌大一片树林,想找块小木头,可真不容易呢。』
不久生了堆火,顾三娘拿出乾粮,与顾九月分了充飢。火光下小木头馋馋地望两人手裡的煎饼,吞了几口口水。顾九月心裡暗笑,脸上却装作没看见似的。小木头受不了,突然敞开了嗓子大声唱到:『唉哟喂呀,各位老少爷们呀,大小娘们呀,行行好呀,求您善心打发,三五铜板最好,剩菜剩饭也行,叫花子两天没有粒米下肚了呀,饿得大肠小肠都打结了呀,唉哟喂呀!』
顾九月忍不住噗哧笑道:『好啦好啦,方圆几里就我们三人,喊那麽大声给谁听?』说罢便也分下半块煎饼,抛了给小木头。小木头接下,呵呵笑道:『见笑,见笑。原来还是小女侠心善。女侠是不知道,平日里喊习惯了,不大点声,那些目中无人的老少爷们大小娘们都把咱当透明似的呢。』顾九月明知道对方是有心气自己,但却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骂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吃罢小木头倒头便躺下,翘起了二郎脚,口中轻轻哼著小曲,母女俩也觉睏乏,顾三娘向女儿眼神示意,顾九月取出一条绳索,走到小木头跟前,笑道:『小木头呀,你知道,你虽然是个乞丐,但也总是个男的,和我们母女俩同室而睡,总是不太妥当,你说是不是?』小木头望著她手上绳索,道:『那倒也是。我这人平日不怎麽样,睡著了却特别好色,要是不知不觉冒犯了两位冰清玉洁的女侠怎麽行?小女侠要是能把我双手双脚绑起来,当个名副其实的小木头,哪都去不了,那就好了。』顾九月点头称是,道:『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那我也只好照办了。』
把小木头绑了个结实,母女俩总算是可以放下心来,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了。尤其是顾九月,她觉得这块小木头总喜欢在本姑娘面前耍小聪明,这一下,看你还有什麽花样。连日赶路确实很累,两人合上眼没多久,便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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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将至,天色微亮,朦朦胧胧中,顾九月突然感觉额头被用力戳了一下。她猛地惊醒,想要坐起身子,不料一用力,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竟然被绑了个结实。顾三娘也被『戳』醒了,她的情况也一样。抬头一看,小木头正笑嘻嘻地蹲在不远处,用小石子丢著两人。
顾九月怒不可遏,大声骂道:『你这个臭乞丐、坏乞丐!赶紧把我们放了!』她只骂了一句,便突然住口了,因为她第一次清楚看到了小木头这个人。这个人依然是满面油垢,傻乎乎的笑容也和昨天差不多,但他的眼神却是精光四射,机智深邃。这样的人名字绝对不可能叫做小木头。于是她又问道:『你到底什麽人?有什麽企图?』
各位看倌敢情已猜到,小木头不是块木头,而是把铁剑。此人就是铁门遗孤,铁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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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无咎是如何从当晚的屠杀中生还过来的,连铁无咎自己都不知道。当晚他献上寿礼,天上闪过一道雷电,父亲脸色大变,彷彿喝了一句话,然后匆忙地跳开了。再接下来,他便听到了一连串的惨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身边的叔叔伯伯们一个个倒下,一切都发生在几个眨眼之间,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场内不知何时竟闯入了一群蒙面黑衣人。他们大开杀戒,手起刀落,便带起一片片的血雨。就在他眼前,一个黑衣人高举著刀,正往一个铁剑门弟子劈下,他不假思索,伸手拉开黑衣人,那一刀便落偏了,黑衣人身也不转,大怒反脚一踢,正中胸口,他身体飞开丈许,还没落地,便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收拾得很整洁的精舍之中,身上的伤已痊癒大半,还换了一件新衣服。精舍内有茶有糕,彷彿怕他醒来会饿著。茶是上好的乌龙茶,糕是甜美的桂花糕,显然精舍主人是个很讲究的人。他走出精舍,发现身处密林之中,四周却连半个人影也看不见。他喊了半天,不见回应,只好随便找个方向,想要走出树林。好在不多久,便认出了路,知道自己身在宁口西郊,离镇口不远。路上行人渐多,还没走到镇口,他已经打听到了事情的经过,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昏迷了五天之久,此时连烧铁剑门的大火都已经熄灭了。
他没有入镇,而是回头去了父亲的坟头。墓是宁远镖局立的。他跪在坟前,暗暗立誓,势必查明真相,揪出凶手。他一阵思忖,既然人人都以为自己死了,正好易容乔装,躲在暗处,或许更有利于查清事情真相。于是他撕破了身上崭新的衣服,把自己弄得像个乞丐一样。乔装乞丐是最容易的,因为没有人愿意把目光停留在又髒又臭又难看的乞丐身上太久。他在铁剑门废墟周围日夜徘徊,想要找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他以为,无论是谁,干了这麽一件大事,总会想要再多看这个地方几眼,满足一下心裡丑恶的虚荣感。他蹲了几天,毫无头绪,几乎要放弃了,这时却出现了一对母女,说想要找爷爷铁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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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铁无咎笑了笑,说道:『名字也只是个代号,我觉得小木头挺好,你们还是继续叫我小木头吧。铁剑门废墟那个地方,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们却流连不走,当时我就注意到你们了。然后听你们说,想要找铁见南,我就觉得很好奇,什麽人会想要找铁见南呢?会不会是灭门案的凶手嫌铁家人还没死绝,想要把铁见南找出来,连他也杀掉呢?』
顾九月怒道:『放屁!我们怎麽可能是凶手?』
铁无咎点点头道:『不错,你们不是。可是当时我不能确定,我在想,你们会不会是陀罗岛的人?听说陀罗岛上,都是女人。』
顾九月道:『所以你故意引我们追你,谎称有铁见南的消息,骗我们自报身份?你其实也并不是丐帮的人?』
铁无咎道:『说得都对,只不过现在才想到,确实有些太迟。至于丐帮的事,』他忍不住一笑,继续道:『还要谢谢小女侠帮我编的故事。』他又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其实不算太笨,只不过有时,太爱自作聪明了。』
顾九月气得脖子涨红,怒道:『那既然都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为何还要骗我们到封州?为何还要绑起我们?你还有什麽企图?』
铁无咎道:『我把你们想得太高明了,所以不可能立刻相信你们说的话。我需要更多时间来试探你们。所以我在车上装睡,听你们说话。』他眨著眼继续道:『我错了。我现在知道,你们母女俩,确确实实是从酒楼裡走出来的笨蛋,你们完全没有任何江湖历练,完全不懂得江湖的险恶。』他突然站起身,深深鞠躬道:『所以我现在郑重向你们道歉,骗了你们是我的错,我把时间浪费在你们身上,实在说明我自己也是一个笨蛋。』
顾九月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道歉怎麽听起来更像是在骂人?
这时顾三娘冷冷说道:『既然如此,把我们放了吧。只是一场误会,我们绝不追究。』
铁无咎笑道:『那不行,两位女侠武功盖世,要是反悔我可拿你们没辙,这种险可冒不得。』
顾三娘冷哼一声,道:『武功盖世不敢当,但应该绝不至于被人在睡梦中绑得严实而不自觉,你是怎麽做到的?』
铁无咎一拍大腿,讚道:『你看,还是大女侠有见识,一句问到重点。若是换作别人来绑,绳子一扯,你们定然觉醒。不过世上有一种奇特的绳结,绑起来鬆鬆的,可是你越是用力挣扎,此结就收得越紧。我刚巧,就会绑这种绳结。你们刚才醒来时,如果不作任何挣扎,手轻轻一缩,这结就不灵了。』
世上竟有这种奇怪的绳结,顾三娘忍不住举起手细细端详。顾九月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不对,我明明把你绑得结实,你又是如何挣脱?』
铁无咎笑笑,亮出一把匕首,道:『你是绑得不错,只不过你忘了搜我的身。这也不怪你,你一个大姑娘,怎麽好意思碰我这个又髒又臭的乞丐呢?』
顾九月冷笑道:『乞丐?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乞丐。你这麽在乎铁剑门灭门案,难道你是官府的人?捕快?还是与铁剑门有什麽渊源?亲戚?朋友?』
铁无咎笑笑,说道:『你爱猜谜,那让我也来猜猜。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要铁见南去见的故人,就是你们口中的「谭姑姑」。据我所知,他老人家的故人当中,只有一人姓谭,她叫谭月吟,是昔日「无剑四友」之一。掐指一算,这位谭老夫人年纪也不轻了,你们说怕她等不及,我大胆猜想,她可能身患重病,时日无多。我说得对不对?』
母女俩面面相觑,没想到此人绝顶聪明,单凭几句话,竟然猜个八九不离十。
铁无咎知道自己猜得不错,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我们之间的恩怨暂且不说,看在两位老人家的份上,我有一句由衷之言,请务必相信。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找得到铁见南。他可能身处万里黄沙之中,正在烤蝎子吃,也可能只是在澐阳醉仙楼喝酒,根本没有人知道。别再被人骗了,赶紧回家去,陪陪谭老夫人吧。』
两人见他突然认真起来,心裡不得不信。但顾九月还是不愿意放弃,她问道:『你为什麽如此了解铁见南?你和他是什麽关係?徒弟?世侄?』
铁无咎还是只是笑笑不答,最后他说:『两位女侠武功绝顶,多用些力气,绳索迟早总是会被挣脱的,小木头还有事,先走一步,失陪啦。哦对了,那马车呢,马我借用了,车子留给你们,别客气,啊。』说完一跨上马,绝尘而去。